“是!”绮礼乘机告退:“就在房里,奴才这就取来。”
只要绮礼起身,绮罗就没有再跪着的理。既然人都站起来了,刚刚的事就混过去了——皇阿玛也没有再问绮罗的理!
绮礼,我很服气:是有些担当的。这就把绮罗给摘出去了,自己一人独承皇阿玛可能有的怒火!
显然皇阿玛不打算放过绮罗,就不叫绮礼起身,另外叫人:“梁九功,你去拿来。”
我心复又提上。没想刚还吓得发抖的绮罗胆儿又肥了,转着黑白分明的杏眼偷看梁九功领命进屋,又拿了扇子,带两张画出来,甚至于还翻了个白眼。反是绮礼秉着股“清者自清”的坦荡跪得一丝不动,稳如泰山。
我相信皇阿玛跟我一样全看到了,在场的其他人,若无意外,也都看到了:绮礼就是传统的长兄,好大哥,对外进退有度,有礼有节,在家娇纵妹子,有求必应;绮罗就是被宠坏了的妹子,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我满洲女孩儿地位尊崇,原都是家里的“姑奶奶”,备受娇惯。
在场的满族官员应该都能感同身受。
既然逃跑不成,迎头撞上了,我想救绮罗,必是要跟绮礼一样给皇阿玛一个饶恕绮罗的理。且只我一个人求情,未免身孤力单,最好能带上在场人。
呃,绮礼外放,绮罗跟绮礼经年不见,难得归宁,弹琴作画,其乐融融。一时忘情,玩笑几句,没想犯了忌讳,传到皇阿玛耳里,双双丢了性命——这话好说不好听的,可有些吓人,跟当下皇阿玛南巡怀柔士子的大计相悖。
打顺治十八年浙江湖州《明史》案后,江南士人就疯传我大清文字狱利害,皇帝残暴,甚至于畏惧出仕。皇阿玛几回南巡,几祭明孝陵,又屡讲“宽仁”,方挽回影响,有了现在士人来投的局面。
绮礼外放江南虽只一年,但他少年成名,又有年画铺子加成,现在江南已是家喻户晓。这要因为绮罗几句玩笑就忽刺刺地死了,皇阿玛过去四十年的努力可就付之东流了——不会再有人相信皇阿玛的“宽仁”。
毕竟绮礼绮罗都是宜妃的侄女,绮罗更是我庶妾,常人眼里的皇亲国戚。
皇阿玛连亲戚都不恕,还能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汉人?
我终于找到了绮礼绮罗不能死的理由,就是要怎么说给皇阿玛听呢?
我紧张地望着前方的皇阿玛,筹谋说辞。
皇阿玛现看的扇子是绮礼和蒋亭锡合作。蒋亭锡是常熟人,世代官宦。或许,我忽然想到:刚刚皇阿玛提扇子,就是想到了“满汉一家”,已打算宽恕绮礼。
绮礼不死,绮罗自然不会死。
刚皇阿玛不叫绮礼绮罗起,大概是在考虑今儿这事要这么混过去。毕竟众目睽睽,绮罗确是欺君犯忌,证据确凿,一点不追究,皇阿玛面子下不来!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这么让皇阿玛找回面子!
我再次思索:要不要挺身而出,再怎么出?
……
画是三尺的条幅,比扇子大多了,梁九功使四个小太监展了画给皇阿玛看。我跟着也看到了。
两张画,一张工笔,一张写意,都是绮罗的脸,且题目也一样,都是月圆之夜,空寂旷野,绮罗孑孓一人,纻松云鬓、怀抱月琴,自弹自唱,周边除了一只倾倒的酒壶外,再无别物。
工笔那张题着画名《笑红尘》和刚刚的曲词“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写意那张没有题跋,不过画中月亮多了月晕,绮罗的杏眼也多了抹神采——刚绮礼说的“独少了份神韵”,应该就是指这杏眼里的光亮了!
俗话说“画龙点睛”。绮礼这么讲原没有错。
就是月圆都是每月十五,绮罗作为庶福晋,注定空房独守。由此绮罗那张画的就是闺怨,庶妾自怜自艾的黯然伤神,《笑红尘》也只是绮罗现实失意后的聊以□□,不算什么。
但绮礼给月亮添了光晕就不一样了。俗话说“月晕而风”,这画就有了“清风明月为伴”的意境,绮罗的失意不再是失意,而是畅享天地,跟天然声色和鸣,“天人合一”。
绮礼画的立意确是更高。就是绮罗是我妾侍,合该以我为天,时时刻刻地都想着我——压根不需要什么高意。绮礼就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放下画,皇阿玛不置可否,只道:“都起来吧!”
我?
我是想皇阿玛放过绮罗没错,但这就放了?我着实意外——皇阿玛的面子这就找回来了?
我咋不知道?
想起皇阿玛释放绮礼绮罗是在看了这两幅画后,我眼瞅着前方小太监收画,竭力回想刚画里有什么,我忽视了什么?
不管怎么想绮罗那张画就是通常的妇人闺怨,《笑红尘》曲词再轻狂,也还是不如意后的无可奈何,譬如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看似豪迈,实质都是仕途坎坷的掩饰。
绮礼那一改——我忽然看到前方廊下开成花轿子的山茶花,想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寓意,心里一动:绮礼看不得绮罗黯然,他想许绮罗荣华。
绮罗家常得我宠爱,过去一年,我无论南巡北狩都带在身边——别说初一十五了,连今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绮罗都没放在心上,一个人不知道睡得多香。
所以画里的月亮——前人诗云:大妇如月明,小星光自匿。其实是指代琴雅吧?
去岁腊月琴雅仗着嫡福晋身份欺辱绮罗,绮罗耿耿于怀,跟春花唱战歌,决意报复。
绮罗归宁,秦栓儿、秦锁儿虽日夜坚守,没听到绮罗跟绮礼抱怨琴雅,但绮礼早就怀疑琴雅了,看到月亮就明白了,立取“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俗话,给月亮添了月晕,寓意风雨欲来,圆月不常——回想到秦栓儿秦锁儿回我绮礼每日早起傍晚勤奋练剑的话,我恍然:绮礼卯上琴雅了!
琴雅能成为我的嫡福晋是因为她阿玛费扬古军功卓越。费扬古今年五十有七,看着身体还行,其实年龄已摆在眼前,至多十年,就会致仕。琴雅五个兄弟都不成器,跟绮礼没法比。
妇人的底气都是娘家父兄子侄给的,如此此消彼长,绮罗有绮礼撑腰,跟琴雅分庭抗礼真不是空话!
绮礼野心不小,而皇阿玛的态度——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新旧更替是天道,大丈夫封妻荫子,泽被姊妹更是王道。皇阿玛自然是乐见其成,巴不得更多青年才俊为国效力。
如此跟绮罗突然扯“文成武德”也对上了——绮罗任性惯了,家常自封“第五美人”不算,还每尝地想压过“西施、貂蝉、杨妃、王嫱”四美去。今儿一听绮礼说要建功立业,绮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又给自己吹嘘上了。
这“文成武德”根本就是小儿女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笑。
认真才叫笑话!
就是皇阿玛怎么知道绮罗跟琴雅不睦的?
绮礼应声而起,绮罗却是吓软了腿,杏眼蒙雾,手撑着地站不起来了。
康熙看绮罗一刻,点头道:“平时宫装倒是委屈了你,你这幅家常相貌本就是极好。”
主动提及宫装、家常相貌区别,皇阿玛对绮罗就不只是不追究,而是好言安抚了。
我很服气,不止为是皇阿玛的礼贤下士,更是绮罗的好命——御前扯谎的不少,但能得皇阿玛主动给圆活的,就绮罗一个。
绮罗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这一世屡屡作死,都在紧要关头遇难呈祥。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绮罗这都大难临头多少回了?这后福——回想到选秀时绮罗抽的那支“仁宗遇仙”的上上签,苏麻喇姑都说绮罗有福气的话,我打量绮罗,心说:仅这一张脸,就是旁人修不来的福气!
“是,是!”吓糊涂的绮罗跟家常附和我一样随口附和皇阿玛:“皇上圣明,奴婢也是这么想。”
我心肝一抖。绮罗吓糊涂了,又开始胡说。
皇阿玛闻言也是一怔,旋即摇头:“老十三说的不错,你当真说不得话。”
原来是山东时,十三弟那句“绮罗在家就是这个脾气,四哥生气,四嫂也教训过她几次。四嫂没了法子,就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人前不跟她说话,大面上差不离就是了”。我恍然大悟,心里着实感激:十三弟这话说得可太好了,太有先见之明了。
今儿再次解了绮罗的围不说,还摘出了我,甚至于把绮罗的失意也归结为绮罗脾气,不是惯常的妻不容妾,妾不服妻。
绮罗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雪白一双脚踩在青砖地上触目惊心。
别说现才三月,即便挥汗如雨的六月,我兄弟在书房读书写字都得正襟危坐,哪儿敢有不着鞋袜,光脚丫时候?
一众奴才的头早磕碎了!
更别提绮罗妇人,肌肤不能外露——这在汉人,都该自尽以全名节了!
我不忍直视地合上眼,告诉自己:现在御前,不能失仪!不能再节外生枝,招皇阿玛不快!
……
“绮礼,”皇阿玛告诉绮礼:“今儿曹寅整了些歌舞,又提起了你,便顺道来叫你一起去。”
皇阿玛圣明,想必早看破曹寅用心。现特地点出曹寅来,除了给绮礼一个他出现在这儿的解释,也是暗示在场众人统一口径——呃,御前学士都自持君子 ,倒是不必担心自毁清誉,告诉人今日之事。
“老四,”皇阿玛忽然唤我:“将你媳妇也领去。这在外面,不比宫里,你也别太拘着她。”
绮罗也去?我很惊讶:今儿太子妃、富察带一众宫妃都不去,仪仗里就没一个妇人。绮罗怎么去?我领着?
我赶紧答应:“嗻!”
“扑通——”
没预兆地,才刚站起来的绮罗瘫坐到了地上,起不来了。
我,我有这么可怕吗?我着实无语。
绮礼头也不回地跪下谢恩:“奴才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绮罗得了提醒,改坐为跪跟着磕头:“奴婢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阿玛好脾气地看着,再次叫起:“都起吧!”
绮礼如常起身,绮罗跟着站起。我方瞧到她鬓间簪的金累丝点翠珠花,小巧别致,非常吸睛。
绮罗在我府就没有点翠首饰,也没有累丝或者珠花。这件珠花,不必说是绮礼送的
……
绮礼请皇阿玛、曹寅、揆叙一众御前等进书房喝茶,绮罗梦游似的跟着,为我一把擒住——刚皇阿玛都谕旨我领着了,绮罗再乱闯乱撞,胡说八道,就是我无能了!
“鞋呢?”我质问。
绮罗低头看着自己踩在青砖地上的光脚丫,畏惧地缩起脚趾。
记着皇阿玛刚刚“这在外面,不比宫里,别太拘着”的嘱咐,我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告诉自己现在御前,不能失仪,不能失仪……
“绮主子,您穿鞋!”高无庸将一双浅金色刺绣茱萸纹的家常便鞋放到绮罗面前。
绮罗慌张踩上。
雪白一双脚背。
高无庸身后就跟着秦锁儿。两个人都寻不来绮罗的袜子,多半是绮罗来书房就没穿袜子——哼,我想到了,绝对是绮罗午睡一起趿上鞋就跑来了!
如此迫不及待,是怕绮礼跑了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