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射穿了外面叫嚣的声音,那些会汉语的翻译虽然有汉人,但也有一部分是胡人,而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此刻脸上都凝结着震惊错愕。
只是在城门劝降而已,汉人不是自称礼仪之邦,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吗?
“是突然射出的箭,没有人回话,只是放箭。第一箭中了之后立刻有箭雨跟随而来。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只好将尸首留下,勉强退回来。”
涎于阐听到这说辞,肥大宽厚的巴掌立刻落在逃回来报信的小兵脸上,“他们岂敢?”震惊之余不忘问:“是谁下令放箭的?”
小兵被扇得脑袋轰鸣,却明白不战而退,能留命在已经是好的,战战兢兢答:“听汉人喊,长公主威武,想必是大梁的哪个公主。”
哪个公主?还能有哪个公主!
大梁正经八百的公主全都被扒光了,关在大金营帐里做女奴呢。这个什么鬼公主,除了赵青嵘的胞妹赵青晖,还能有谁?
赵青晖!
赵青晖!
岂敢!
她岂敢!
涎于阐脸上的皮肉都在跳动,忽然他举刀刺向逃回营帐的小兵,噗呲一声,眼前的金兵便断了气。
他大声喝道:“传令部族的勇士,敢有后退者,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而金州城里却沸腾起来,长公主一箭射死胡人的消息迅速传开,似乎驱散了民众对胡人的恐惧。
“永宁殿下神武!”
“有殿下在,我们不怕!”
军士们似乎也被鼓舞,刚才长公主举弓,他们便跟着举弓,数箭齐发,底下原本还在叫嚣的胡人顷刻间便被扎成了刺猬。
他们杀了胡人!胡人退了!
虽然不是真正的撤退,但也足够人兴奋的。
“誓死护城!”
“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大梁必胜!”
赵青晖看着城楼下欢呼的众人什么也没说,而是在王琅的掩护下钻进回府衙的犊车。
“殿下向来能言善辩,有张仪苏秦之风,怎么方才不说些什么?民众盼望得眼睛都冒星星了。”王琅此时此刻还有心情调侃。
实际上刚才赵青晖能一箭穿喉还真的让他有些意外。
他自己的弓有多沉自己知道,毕竟是女郎力气小,连自小受君子六艺熏陶得的世家女子能开弓拉箭的都不多见,更遑论能乱军之中正中靶心。
当然,也没有乱军,但能临危不乱的人也不多见吧。
赵青晖到底是怎么样的女子?
王琅胡思乱想着,并没有注意到女孩子颤抖的右手。
赵青晖却是自己知道自己,她快吓死了,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从前只是打打兔子猎猎小鹿,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亲手杀人。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的事,听到王琅的调侃,一时间有些语塞,王琅是说她几次狐假虎威糊弄那群汴京来的臣工和金州府的官员吧。
她难有正色道:“等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再与他们讲话吧。”
王琅一时语塞,转了几个弯才会过意——此战赢了,长公主名正言顺无需多言;此战输了,大家一起下黄泉,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府衙里也有人颤抖,是被留下来的中书令陆时。
知道胡人没去霁州而往金州来,他气得在厢房里大骂:“妖女害我!”
骂完赵青晖又骂胡人不长眼:“狗娘养的!不杀去霁州,偏来金州!”
他是见过胡人破城后的惨状的,哭声喊声惨叫声,混杂着皮肉烧焦的香味,小儿的头颅被堆成山,血肉之躯在焦土里揉烂成一团肉泥。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陆时在屋里来回踱步,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什么狗屁名声郡望,世族荣耀,他得先活着。
要不是活下来的是他,从前踩在他头上的朝臣不知凡几,他熬到告老也未必能有今日地位。
有时候能力哪有运气重要呢?
说服了自己的良心,事情做起来也就麻利得多。
陆时把行李包袱中的小黄鱼塞进皮靴中,还贴身揣了银票。默默将桌上的点心胡乱用油纸包好塞进袖笼里,又将昨夜的凉茶灌满水囊。这才整理好仪容,蹑手蹑脚离开自己下榻的东厢房。
而这一举动很快便报到王琅耳朵里。
金州刺史虽是王思,但实际上一直是王琅在处理府衙琐事,每每决策时提出的建议也是正切要害。
谢氏早亡后王思并未续弦,他作为王思的嫡长子,还是唯一的嫡子,将来王家的兴衰全系于他身。王家的部曲、仆从自然敬他如敬家主,金州府的大小官员军士也纷纷投效。可以说他在金州的地位固若金汤。
王琅似笑非笑,看向坐在身旁圈椅里打瞌睡的赵青晖:“殿下怎么看?”
赵青晖正小鸡啄米,听见有人唤她,她一个激灵下意识攥住别在腰间匕首,那反应仿若惊弓之鸟。
王琅没想到他只是想逗弄一下眼前的少女,给她醒醒神,反而吓到对方。
方才城楼上拉弓搭箭时不是还手起箭落干净利索得很吗?
王琅没有姊妹,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姑娘不是看上他的容貌就是想做王家的媳妇,他能躲便躲,很少接触女孩子。
难道她害怕?他暗暗揣测着,又觉得不应该啊。
这小姑娘可是刚见面就诓了他三百部曲做亲卫兵,把朝中那群老东西逼得不得不妥协。煽动民心一套一套的,临阵又敢杀胡人。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害怕。
王琅想了想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坐镇敌营而不乱,的确是不害怕的。
真是不太懂女孩儿都在想什么,王琅有些摸不着头脑,尴尬地摸摸鼻子,道:“殿下,陆时跑了。”
这会儿赵青晖听清楚了,但是她不明白这种事和她说干嘛?
“他不是在旧都时已经跑过一回了吗?再跑有什么稀奇?”
好吧,小姑娘空有急智,心还是白的。
对比之下王琅觉得自己有点心黑:“临阵脱逃,按大梁律法是可以祭旗的。”
她不是要杀鸡儆猴吗?送上门的杀鸡机会,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赵青晖则有些心虚,临阵脱逃的第一人难道不是赵家人吗?大哥不笑二哥的,连英宗皇帝都俯首称臣去北地做俘虏了,她阿弟虽不是自愿,但也一路逃亡,世家大族莫有不南迁的。
陆时要跑,简直情理之中。
夜已深,金州城中没有一个人能安睡,胡人一连三日没日没夜地疯狂攻城早已叫人精疲力竭。
民众们听见城楼外的撞击声,嘶吼叫喊,谩骂与侮辱,从一开始的瑟瑟发抖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所有人,家里年逾六十周岁的老人和未满十五的小孩退到内城去。”
“妇人们四人一组,去城楼上担受伤的军士。”
“壮民十人一组检修战壕。”
有官差在街市上策马疾驰相告。
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挥落,原本心存的一丝侥幸也破灭。
胡人来了,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每条街的里正都在按照居民原本居住的顺序布置临时安置点,大家有条不紊地找自己的位置。
“娘,咱为啥不在家里住了啊,大黄还在家哩。”
“你跟着阿婆,过几日咱就回家。”
“不要乱跑,听见了吗?”
女人急着去安置伤员,匆匆交代了两句,将怀里刚领的两只白面馍连同怀里的小童一道塞给婆婆。
秦婆子平日里很不待见这个儿媳妇,觉得她只生了个丫头,做活又慢,不讨喜!
这次她却将两只馒头硬推了回去,嘴里不耐烦道:“快走吧,有老婆子在就有小丫头片子一口吃的,死不了。”说着要赶女人走。
因城防事态紧急,为了活命大家都得配合,女人虽舍不得孩子,还是一咬牙,往官差那道走。
赵青晖站在摘星楼的临街的包厢里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差异,“大公子不是已经控制了金州的米粮市价吗?怎么还会有民众为了两个馒头推来推去?”
尹宽被王琅赠给赵青晖后一直近身保护赵青晖的安全,听赵青晖这么问,他也有些唏嘘。
不过他向来是个死人脸,说出的话不仔细听都听不出一丝情绪,他道:“公子虽做了准备,但时日太短,未见得十分充分。
再加上今年有旱灾,金州府收成原本就不好,百姓就更艰难了。”
赵青晖闻言心中像被针刺似的,很是后悔。
当日那一箭射出去,立刻引来胡人的强烈反扑,甚至还从后方调来更多骑兵企图围困金州城,而她之所以射那一箭,实际上并不如众人想得那样大义凌然。
她只是一时冲动,是为了报私仇。
当日恒山郡沦陷,兄长明知不可为而为,决意与胡人拼死一战。
父亲当时评价说:“青嵘骁勇,但意气用事。我们姓赵的为国尽忠不要紧,可恒阳城的百姓又该如何。”
言语中对兄长多有责怪。
彼时赵青晖未有感触。她常年懒散惯了,夫子讲课她打盹,先生教学她斗鸡。对于父亲和兄长的争执,她全凭喜好站边兄长:“阿兄才是真豪杰,难不成叫胡人骑到头去。”
后来恒阳城破,她随舅父匆匆出逃,途中悄悄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一瞥,正看见父兄的脑袋脏兮兮乱糟糟得被挂在城楼上,蝇子不要命地往兄长黑漆漆的眼眶里钻。第一次见到这修罗景象,赵青晖实在没忍住,吐了抱着她的乳母允娘一身污浊。
所以当日她蹬上城楼,听见那些污言秽语,对汉人的羞辱,满脑子只有“杀了他们”这一个念头。
而此时此刻的赵青晖又不同,已经身处其中的她想起父亲当日的举棋不定,突然感觉有些理解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父亲。
自己是不是也做错了呢?白白连累这一城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