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
静姝心怦怦跳个不停,从君临的手里挣脱出来,右手握成个拳头,抵在胸口。
“怎么了?”君临关心地问。
“兴许是久卧有些闷了,出去透透气便好。”静姝强忍不适,脸色有些发白,她的预感是最为准的,若是……算了,希望今晚不会出什么事才好。
夜色如墨,繁星几点,夜宴如期而至。前来的宾客无一不是穿着华丽,捧上各地搜寻来的奇珍异宝:名贵字画、珍奇珠宝、手工艺品,走上大殿新铺就的宝蓝色地垫,仙人们优雅的身姿与演奏团的演唱交织,襁褓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热烈的祝福,一同沐浴在庆典的喜悦中。
仙侍们整齐划一地排列成两行,逐一为左右贵客献上佳肴。妙言在席间喝得酩酊大醉,单手撑住脸颊,早间脸色的浅红已变为绯红。她也不管别人认不认识她,撇过头与邻座的人交谈:“无聊,甚是无聊,这九天每逢佳节、婚丧都这么隆重,却只有歌舞宴饮飞花令,所谓帝嗣百日宴,我看也不过是换了个大一点的地方,赴宴的人多了些,一点新花样也没有,九天的人连享乐都享不会。”
旁边的人似是没意料到她敢这么说,立即将摊开的折扇合拢,“小友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们做神仙的除了各司其职、关切凡人,又得与沧渊的人打好交道,促进四界和平。平日里过得不逍遥,只能借宴会与亲友畅饮,排解抑郁,怎算得是享乐呢?”
妙言有些语塞,她这些年游历四界,见过樊域饥荒饿殍满地的惨象,也见过沧渊买卖儿女作奴隶的苦痛,转而再来看九天处处靡靡之音,她摇头为自己斟了杯酒,嘀咕道:“帝听,帝听,真是好东西吗?”
“欸,小友,你不是管帝听花的宓山主的朋友吗?怎会不知帝听花给咱带来多大的好处?”
妙言点头,不想与他争辩,为他斟了一杯酒。
帝星君临当政后,沧渊、九天、樊域、幽冥四界联系日益密切。沧渊、九天、幽冥三界甚至只需抵押本人身份帖和核对信息便可在对方境内自由通行。
樊域是谁都能进,但得入乡随俗,外人在境内严禁使用各类法术。樊域的地盘用四块大山象征性地划分,樊域的大小事宜由四大山主自行定夺,凡人不能真正了解仙人的存在。
山主职位虽看似风光,实则是个虚职。由于樊域有大大小小的国家和起伏不定的战争,因此樊域的人心中总会对神明存敬畏之心,为神明在山头上修宫殿,山下修庙以祈福。
独立于帝星与沧君之外,还有一个平行机构纪察卫,依据天干地支分为十个主部和六十个支部,负责解决四界难断的纷争与疑案。
妙言托着腮发呆,宴会都快开始了,清月还未赶到,该不会不想见到君临提前跑了吧。在这儿忍了半个时辰,美女美男虽多,可全是刻意精心装扮,不合她心,要不……她也出去转转。想到此处,她环顾四周,见各方都聊得酣畅淋漓,自己坐在角落应该不会被人瞧见,她悄悄把身子往后挪了挪。
岂料这时君临突然站起来,豪气干云地拿起酒杯。众人赶紧站起来,端起手中的杯子。
“朕感念众卿千里赴宴,无以为报。吾因得机缘,乃能定四海;吾无才,幸得众卿扶,乃即帝位;吾子孙祚薄,赖吾妻贤,乃诞下一子。无众卿关怀,吾不得行至今日。今日时机佳至,则以古人飞花令开夜宴,愿众卿长乐!”
“愿帝星长寿!帝嗣绵延!”座下高呼,将酒举过头顶,一饮而尽。
君临挥手,众仙坐下。
“还挺装的。”妙言举起一杯酒,遮住半张脸,眼珠盯着身边的人左右乱转。见没有目光向自己来,便开始弯腰往左手边的柱子走去。
君临环视一番:“就从那边的小仙子开始吧。”
众人循着君临手指方看去,一个猫着腰的仙子一动不动站在角落。
她邻座的那位小哥嘘声说:“小友,说的是你呢,快回来啊。”
妙言想起自己百年如一日的词赋,实在拿不上台面。她躬身行礼,把脸藏得低低的:“回帝星,小仙身体不适,想先行告退。”
旁边的小哥又开口了:“身体不适,你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君临半眯着眼笑,饶有兴致地说:“哦?是否勉强?”
小哥嘀咕:“今日这大喜事,由你来开场,多幸运啊,还不快谢恩。”
妙言骑虎难下:“这个……”
外厅突然有传讯官洪钟般的声:“雁南山山主到。”
众仙诧异,居然有人这么晚才进,其后再思索这个名号,雁南山山主?这是谁……啊?宓清月!
此女可算作九天的传说了,上至万岁仙翁,下至三岁孩童,无人不知她的名字——宓清月。此人不仅守得了帝听,砍得了帝星,还能说得动沧渊,最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甘愿做雁南山一小小山主。
这一辈小仙只听说过她的名号,还未见过真人。
他们满怀期待,一一盯住殿外。
来者不紧不慢,好像并未在意自己是否来迟。她拥入众人眼中时恰好遮住背后一弯明月,发丝也沾上淡淡一点月光,像从朦胧的雾里飘过来的。
她眉心微垂,锁住了一点忧愁,眼睛偏长,然而眼距不近,使得她并不妩媚。唇微微向上,即使是笑着也让人觉得有些冰冷。
她内里搭了青色上衫和栀子色双蝶绣衫罗裙,外披一件月白纱薄斗篷,腰上挂一把系着红绳的小剑,头发只用简单的螺髻盘好,发上一根银色的蛇形发钗,点缀了两颗红宝石眼睛。在一众花团锦簇中更为出尘。
不与寻常神仙一般,她没有行礼,只是将两手轻轻叠在腰间,就算问过好了。
“清月携礼以赠帝嗣。”
或许是她不怒自威的气场,又或许是她脱俗的气质,靠近她坐着的几个后辈竟有些愣神。
满堂灯烛,君临的身形很清晰,他保持着一个高位者的姿态:“宓山主来迟了,是否该自罚三杯。”
另一把椅上,静姝有些不镇定,连忙插话:“清月的身子尚未痊愈,若饮酒,恐牵扯旧疾。”
君临脸色微变:“还是帝后体贴自家小妹,朕这个做姐夫的倒是轻率了。不如这样,方才夜宴正行至飞花令,你恰又此时来,就由你开始吧。”
众仙皆知当年帝星与宓山主的恩怨。二人曾在镜天门拜师学艺,彼时亲如兄妹,本该互相扶持,后来却……这其间变数太多,外人也参不透。
小辈们有些纳闷,根据《九天之你不知道的恩怨情仇》,他们不和是真,可宴会上帝星的态度分明没有责备的意思,莫不是二人私下里和好了?可二人一千年未见又如何和好?算了,看下去好了。
妙言挺直腰板,靠在清月身旁:“你算是救了我的命了。”
众仙幸灾乐祸之际,却等来一句:“礼已送到,清月告辞。”
众人疑惑,众人吃惊,众人不知所措,真不愧是宓山主,九天敢果断拒绝帝星的除了她,别无二人了。清月转身。
“等等!”一个穿一身蓝衫的男人站出来,此人叫徐杉,是君临身边的得力助手。不知他从哪儿冒出来,定在清月身后:“清月山主赴宴迟到,不仅无任何表示,甚至举动自由,可还把帝星放在眼里?”
清月皮笑肉不笑,转过身:“夜宴重大,清月一介病体,实乃不详之躯,久留恐让帝嗣沾染病气,今夜请各位开怀畅饮,清月心意已到,别无他话。”
徐杉满是讥讽说:“希望不是清月山主的托词才是。”
“自然。”
清月体面地保持着脸上的笑,身子又转过去:“清月告辞。”随即看向妙言,妙言对上她的眼色,也准备走了。
高位上的男人面色一沉,语气有些慌张,他张口喊道:“青衣!”
清月眼里突然闪过什么,只觉气血倒灌,心口剧烈疼痛。
靠近上座的一个神仙刚拿起酒杯,正欲一口饮下,猛地一条黑色的东西向他袭来,他眼睛没看清,打翻了酒杯,酒渍在下衣上晕开了朵花。他抬头,又吓了一跳,差点没坐稳滑下去。
只见一条长满白色鳞片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对准君临,君临与那吐着蛇信子的巨蟒对视。它一双赤色琉璃珠嵌在眼眶里,粘稠的汁液缠绕在两排尖牙上,蛇头没有丝毫犹豫地直冲而下,蛇信子随之挥动。
清月的眼睛冰冷得可怕,水蓝色的瞳子像是用海染过的:“闭嘴。”
独为怒吼:“停下!你想弑帝星吗?”
“保护君上!”一大群天兵从四面八方窜出来。
静姝趁乱让仙侍把善儿抱回去了。
清月单手抵住额头,头一片昏沉。大殿内嘈杂的脚步声,说话的声音,杯碟摔碎的声音混着各种不同的浓烈香气。
她睁眼,迎上妙言关切的眼神。
“我没事。”她尽量让身子摆正,收回了她的那条巨蟒,她的长鞭。
手持长矛的天兵将她团团围住。
“清月!让开!不许伤她!”静姝一路跑到阶下。
清月声音有些沙哑:“阿姐,我没事。”
“闹够没有,静姝!”高台之上男人忍耐已久,他握紧了拳,青筋暴起。
“清月并没有想刺杀君上的意思!她只是,她只是……”
“只是什么?她就是想让朕去死。一千年了,宓清月,你还不死心!”
静姝跪在阶下,重重叩首:“今日之事一定有误会,求君上宽恕清月。”她不能失去清月,绝不能。
妙言搀扶着清月,她很少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君上,此事蹊跷。”
空桥眉头高高扬起,嘴角狞笑:“蹊跷?她大殿之上行刺,这么多人看得可是一清二楚。”
妙言:“今日是帝嗣百日宴,还请君上看在帝嗣的面子上,来日再行定夺。”
“善儿。今日是善儿的好日子,不能见荤腥,请君上思虑过后再行定夺。”静姝跪在地上,泪和尘埃像泥般和在脸上。
君临看到头发有些凌乱的静姝,于心不忍,将她扶起,“你这又是何苦?”
静姝两只红红的眼眶就那么望向他:“求君上。”
“来人,将宓清月押入天牢。”
静姝∶“谢君上。”
繁华退去,大殿上只剩下一片狼藉,宝蓝色地垫歪歪扭扭,东海进贡的夜明珠打碎在脚边。妙言捡起一块碎片,细细看着。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那一瞬间,甩出鞭子的那一瞬间,清月竟然完全失去了意识。她好像突然进入一个刺骨寒凉之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嘶——好疼,剧烈的头疼让她不得不停止去想那些事情。
她闭上眼,忽而鹤鸣千里,脑海里猛地出现一个身姿卓绝的男人,他脸上荡漾着两个醉人的梨涡,正在散符箓。他身后有雪山,有初阳。
醒来,清月却记不清他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