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阵兵器打斗的声音。
宁苏起身走到门口,看到来人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重阳节那天她与此人交过手。当时此人中了她的暗器,暗器上淬的毒虽说不是奇毒,但是也算难解而且毒发很快,没想到他竟然没死。
史广宜在雨中手持长剑迎风而立,眼中杀意满满,仿若宁苏是他多年宿敌,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细细一想,屋里、门口和雨里的三人都不曾向别人提过自己的名字。
宁苏沉声向雨里的人问道:“你是来取剑还是寻仇?”
史广宜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破剑。我今天来就是要与你一较高下。”
宁苏望着那双泛着寒光的眼睛,这人也是从山脚闯上来的,带着铁刃和杀意。“你杀了山下的弟子和两位长老?”
史广宜扯了扯嘴角,语气中有些不耐烦,“我对那些弱者没兴趣。只要他们不挡我的道,我不屑于搭理他们。现在你才是我的对手,出剑吧,今天我定要与你分出胜负!”
宁苏平静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史广宜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你竟然瞧不起我?我五岁就拜入百剑山,十五岁下山比试拔得头筹。我刻苦学剑三十年,行走江湖未逢敌手,就是东方家的人我也没放在眼里。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竟敢瞧不起我?”
激起的剑气荡着雨水恰似一道雷电划到宁苏跟前,随后被一把银剑砍破。
唐庚将手里的破云剑递给宁苏,眯着眼睛打量起雨中的人。百剑山在京都东面,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门派。他十几年前也跟百剑山打过交道。雨中的人,他有印象。
“你在百剑山学剑二十年,可你后来的师弟不过用了十年就名扬天下。你天资比不过他,好歹还有勤奋刻苦。你叛出百剑山的十年,江湖上无数有名的剑士败在你的剑下。实际上你的剑术精进多少你心知肚明,你只为求一败还是要个虚名也只有你最清楚。”
唐庚继续道:“今日你既然没伤人,那就下山去。若你是替东方家来找事,这个丫头的剑可不留情。”
“闭嘴!你没资格议论我!”
史广宜被戳中痛处,恼怒至极,手握长剑径直冲过来。宁苏持着银剑跃身迎上去。史广宜被唐庚言语激怒,剑法又急又乱,破绽颇多。而宁苏手里的银剑比平常的剑更为轻巧锋利,与她追求又快又稳的剑术极为相配。
唐庚从容看着雨中打斗的二人。细雨如丝,天空中灰色的团云密布低低地压下来。没有了光照,再加上雨水和山中的雾气,眼前所见都被蒙上一层薄纱一般。只有两柄剑碰撞在一起的火光最是鲜活。剑刃击打的声音又密又急仿若有人在弹一首琵琶曲。
宁苏腕间灵活转着银剑,她明显感觉到史广宜的杀意已经褪去,对方的每个招式都极力做到最满却又留有一分余地。于是她的剑下也留了一分余地。
狂风卷起漫天枯叶,细雨也被风卷着失了方向。一道白色剑光直冲云天,冲破了密布的团云,林间水雾皆散,枯叶碎成小块自高处而下,洋洋洒洒,好似下了一场红雪。木屋被这股剑气削去了房顶。看戏的唐庚霎时间心疼不已。
宁苏把架在史广宜脖子上的剑收回来。她欣喜地端详着无名剑剑,剑刃上凝着水珠更衬得这剑寒厉无比。材质轻巧又无比锋利,而且还能架得住她的内力,确实是把好剑。
史广宜阴沉着脸,他输了觉得脸上无光,可刚刚她的最后一剑显然是留了情面,只是这情面在他看来是一种羞辱。“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你不用尽全力是想羞辱我?”
宁苏解释道:“不是。既然你想要与我正式比试,那自然是点到为止。”
史广宜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闷声收了剑,一眨眼身影就消失在密林里。
宁苏回过神来,忙把破云剑还给唐庚,抬眼看见被削掉的屋顶,心里一咯噔,试探问道:“我,我赔给您?”
可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这屋顶没了,屋里的东西也被砸得七七八八,这得赔多少钱啊?她暗中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荷包,顿时愁云满面。
唐庚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赔,你当然得赔。你要是赔不起就写个字据,我找你师父要去。”
宁苏顿了顿,“我师父已经过世了。”
唐庚恍若被雷击中,“死了?那个老疯子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三年前师父染上恶疾,不治而亡。”
唐庚仍然追问道:“几月几号?”
“六月十七。”
听罢,唐庚笑了起来,笑容十分凄苦。
三年前的六月十七,死于恶疾。那个老疯子还真算到了。白家的那个死了,先帝死了,老疯子也死了,那下一个就是他了。
宁苏尚来不及追问唐庚与其师父的关系,一声震动长空的轰鸣将二人的视线引向远处。林中鸟群被这声巨响震得四散,只见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直冲云天。那是望月亭的方向。
“唐流星,刚刚有人闯上来,你看见了吧。大殿那边好像出事了,应该跟刚刚那个人是一伙的。”
宁苏回头看,黄立和离雪一人拄着一把残破的桃木剑,互相搀扶,气喘吁吁。二人身上和脸上沾满泥污。
黄立甩开离雪的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炫耀道:“我们合力打败两位长老爬上来的,厉害吧。虽然比你慢了点,但是赶上你也指日可待了。”
离雪恭敬地向唐庚鞠了一躬,“晚辈见过唐将军。”
唐庚摆摆手向山下走去,“取剑的事改日再说,先回大殿看看情况。”
宁苏和离雪应声跟上,两人各拉着黄立一条手臂,把像是从泥地爬出来的黄家公子往下拖。一时林间回荡着黄大公子的哀嚎。
“不是吧,我才刚爬上来啊!要不你们把我丢这算了。诶诶,两位,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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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不能杀我。我是替、相国传信的。只要你放了我......”
“笑面佛”无妄已经笑不出来了,离浩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拉离地面。他面目狰狞,脸色紫涨,四肢扑腾着,身上抖落下来一个金色卷轴。卷轴上刻着龙纹。离浩看见龙纹,手中又涨了几分怒气。狼子野心,枉为人臣!
“归、归顺相国,中沧......”
离浩没有让那和尚说完便直接扭断了和尚的脖子。一时间场间一片寂静,唯有那声清脆的声响和望月亭劈里啪啦烧着木头的声音。
“我离家的人就是死光了,也不会把中沧城让给乱臣贼子。”
离浩两眼猩红,声音嘶哑,每一字却重千钧。他须发皆白,但目光坚毅,虽已迟暮,却不改英雄本色。平日里呼朋唤友,饮酒作乐是兴致。关键时刻仍然能够挥剑杀敌,不输年少。
相国名为劝降,实则挑衅。这还算不上真正的战争,离家大殿上已经死伤一片。
离花杀死后离月后短暂恢复了神智。他求离风杀了他,可离风下不了手。最终离花带着上百具毒尸进了望月庭里在那一声巨响中沉默死去。烈火烧掉了尸体,烧掉毒液,逐渐吞噬望月庭。细雨飘濛冲刷不了地面已汇成小溪的血迹。离风抱着离月已经彻底凉透的躯体呆呆望着那在雨里越窜越高的火焰。
那个龙纹卷轴被扔进火堆烧成了灰。
白寂站在人群里过分清醒。他眼看着这些人的悲伤,心里悲凉,却无力挽救。而这些人的苦难皆是由他而起。
“师兄!”
一抹湖蓝色的影子映进他的瞳孔,那道身影正着急向他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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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好像在下一场不会停的雨。离家一夜之间沉寂下来,每个人的脸都阴沉得可怕。偌大的离家,金砖飞檐的屋宇间回荡着悲凉的二胡声,还有灵堂上凄哀的哭声。
杨浩然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撑伞快步跨过庭院的木门,远远就瞧见离落一身丧服颓然坐在廊下。细雨随风飘入廊下,她头埋在蜷起的双臂间,肩膀一起一伏。离月的尸体在堂间放了三天,她就在堂前哭了三天。
其他人都在忙,杨浩然受程缘缘所托来给离落上药。平日里指气高昂的大小姐身边总是围着人,或是师兄师姐,或是小厮侍女,而此刻却孤零零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
杨浩然尽力放轻手上的动作,但他也是从小被伺候惯了的,给旁人上药这种事情也没做过几回。偶有几下力道重了些,离月疼得缩回脚却是执拗地偏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满脸泪水的狼狈模样。
那泪水也不知是被药粉刺激疼的,还是心里疼的。
药上完了,杨浩然并不急着走,合起药箱陪着她一块坐在廊下。
离落本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可看他没有打算走的样子,闷闷道:“你怎么不走?”
杨浩然答道:“我没事做。”
大堂里每个人都很忙,他站在那里格格不入所以才被程缘缘叫来这里。不过,没事做他大可回去桃园,他留下来也有个私心。自第一次见面,杨浩然就从心里觉得离落跟他是同一种人,心里藏了很多东西,面上与人亲近,内心却无比疏离。跟相似的人呆在一起会让他感觉很放松,一种可以暂时将所有东西抛在一旁的放松。
杨浩然静静看着檐边散开的雨雾,背对着将手里干净的帕子递给她,视线一直望着前方。
二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离落擦干泪水,主动转身与杨浩然并肩而坐,杨浩然才把视线移回来。
“分别是平常事,你哭过就算过去了。”少年一身素衣,面庞青涩,平静道出的言语间却透着老成。
离落并不回应他,低头看见手里捧着的两个瓷人,鼻头一酸,泪水又涌了出来,视线顿时一片模糊。“死的是我师兄师姐,你当然不会伤心了。”
离落的话中带着哭腔,一句呵斥却没有几分硬气。
杨浩然垂下眼眸。是啊,刀没有砍在自己心上,自然不会觉得痛。“刚才那句话是我父亲临死前告诉我的。以前我也觉得这话没用,现在想来,世间事也就这样了。”
他望着天,自顾自说出心里话,“我一直觉得我父亲是个高大伟岸的男子汉,家里所有人都要听他的。我喜欢看着父亲站在高处,又威严又骄傲,好像无所不能。我也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少年的眸子暗下来,“不过父亲总是很忙,我一年也不过见他两三回,其中一回还是在母亲忌日那天。每到那天,父亲就带着我去祭拜母亲,不让其他人跟着。父亲说那是因为母亲最讨厌人多,所以只带她最想念的人去就好。可我脑海没有一点母亲的样子,说实话,我并不想她。只不过每年我都要撒谎,不然父亲会伤心的。”
“直到父亲病倒,我才发现,父亲好像变小了很多。他已经不再高大,不能再为我遮风挡雨了。于是我开始学着父亲的一言一行,我好想一夜长大,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可天不随人愿,父亲走了,家里也乱成一团。”
“我有时在想,我已经跑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呢?所谓的‘家’里已经没有我在乎的人了。我已孑然一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不好吗?但是慢慢地我意识到,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守住先辈们拼来的家业,不管什么代价也好,我不能让父亲失望。”
离落听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堆他自己的事,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杨浩然回道:“心里憋久了难受,还是说出来舒服。”
离落吸了吸鼻子,问道:“那你干嘛跟我说啊,你要是难受你跟别人说不行吗?”
杨浩然轻轻叹气道:“有些话是没办法跟亲近的人说的。”
离落刚皱起眉头,又听见杨浩然说道:“不过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礼尚往来,只要你心里能舒服些,想说什么都可以。”
自从秋猎她伤了脚,杨浩然便常来看她。有时候也就只是过来说一两句话。刚开始她还不适应,接触多了发现两人很是能聊得来。她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师兄师姐虽然来我家学艺,但每到过年,大家就都回家了。每年年夜饭只有大师兄和祖父陪我我。每到那个时候,祖父就会喝得大醉,他一喝醉就会跟我讲我爹娘的事情。他们是在我满一周岁的除夕夜走的,祖父接到边关捷报,张罗了一桌子菜等他们回来。可是谁也没有回来。大师兄的父亲,我的爹娘,他们全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