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场比试就在主帐前的空地上拉开序幕。
先前水云郎的那场不过是小打小闹,而现在全军的人集齐在主帐附近,就连煮饭的周老头、周婆子听见动静也探头出来张望。那几个劈柴烧火的年轻厨子也早就丢下家伙凑热闹来了。江边刷马的士兵担心赶不上营里的热闹,手里的动作愈是敷衍,捧两把江水,糊弄两下就算完事了。
众人就在日暮下围观着这场比试。军中人既好奇这位唐将军的实力,心里又已经认定她战胜不了水云郎。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位身材娇小又一脸稚气的将军或许有一些本事,但也不多。在他们看来,这位将军或许就是中沧城附近门派中的一名弟子。一名没有什么江湖经验,看起来又没有什么震慑力的女弟子,怎么会胜的了纵横沙场的铁血男儿呢?
这种想法虽然有失公允,但人大多数时候都会根据表面得到的信息而匆匆下一个自认正确的结论。
不过这个结论在比试进行第十招时就被推翻了。除了程缘缘外,众人皆是仰头望着腾在空中的二人,全场鸦雀无声。银剑不断挑起长枪而后又轻松下压,如此反复。
很明显,水云郎已经被宁苏压制住了。
水云郎的长枪从空中掉落,随着一声闷响,那柄红缨银枪插入地里三尺有余。水云郎打出一身汗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可这一场比试他打得又兴奋又畅快。一招一式带给他一种快感,一种与强者对决,拼尽全力,酣畅淋漓的快感。
水云郎早已经忘记了比试的目的。他只知道对面的人很强,远超过他的那种,而他向来喜欢挑战强者。他拔出地里的长枪,邀着流星再打一场。暮色已深,水云郎的面庞已经看不大清了。但是他的语气是兴奋而欢喜的,眸子亮如星辰。
宁苏收起破云剑,趁着暮色捏紧了手腕,胸口的疼痛才勉强轻了一些。密密的冷汗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唇已经没有了血色。
还好暮色渐深,没人察觉她的异样。
宁苏缓了一会儿,朝着水云郎高声道:“你的枪法确实很厉害,今天我领教了。不过你只有一次机会。这一场比试,你输了。”
她转身向四周,“如果还有人来想挑战的,我随时欢迎。如我所说,谁打赢了我,将军的位子就是谁的。”
营中无人敢应。
热闹看完了,老周头拿起木棍往盆底一敲,声音洪亮无比。“开饭了!开饭了!开饭了!”
宁苏的心思半点不在吃饭这件事上。她心口绞得厉害,强撑着吃了几口找了个借口独自跑回了营帐中。这营帐是临时腾出来的,她和程缘缘暂时住上几天。小小的营帐里就一张简易木床,床上胡乱丢着包袱,还有高武给她们抱过来的两床被子。
宁苏跪趴在床沿,背对着门口,冷汗不停从她额头上沁出,滴落在朴素的被面。她怕汗水脏了被子,侧过头去,汗又滴在土里。直到程缘缘回来,她仍以这副诡异的姿势趴着,脸上毫无血色。她手攥着木床的腿,几乎要把那床腿折断了,可嘴里一声哼唧也没漏出来。
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捱了半个时辰。不,也许她早就发病了,却嘴硬一直没说。
想到这一层,程缘缘心里莫名有了气。她冷着脸给宁苏扎针、熬药。待一碗药下去,缓了一会儿,宁苏才又有了点血气。
看着那张可怜小脸,程缘缘到嘴边的数落又咽了下去,想起刚才她没吃什么,说道:“没胃口就喝点汤吧。包袱里还有几两山楂陈皮,我去看看这里还有什么食材,给你煮点甜汤。”
宁苏摇摇头。她虚弱得连话也没气力说,仍然保持着那个怪异却让她好受些的姿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清晨,宁苏闻着浓重的药味醒来。她刚坐直身子,程缘缘端着一盆洗脸水掀开帐篷走进来。
“醒了?那起来洗把脸吧,唐将军。”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宁苏摸不着头脑。程缘缘是爱开玩笑,但这样严肃的神情和奇怪的语调一点也不像是玩笑。反而是有几分冷漠和生气。
“诺,你的早饭,你的药。吃完了过来把脉。”
宁苏不敢反驳也不敢开口,依照程缘缘的话做了,然后乖巧地坐到她对面。
“早饭好吃吗?”
程缘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脸上黑云密布,阴郁得可怕。
早饭就两个馒头配一碟子咸菜,没有水或粥配着,噎得很。吃到最后她甚至拿药来顺。她看程缘缘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缘缘姐,你生气了?”
程缘缘像是猫被踩到尾巴一样,扎针的力重了几分,说话的音调都高了几度,“唐将军睡糊涂了。我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这大早上的我生谁的气啊?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宁苏迟疑道:“我惹你生气了?”
程缘缘撇了她一眼,继续阴阳怪气道:“唐大将军英明神武,能耐非凡,怎么会惹我生气呢?我仰慕你还来不及呢,对吧!而且将军医术也是了不起啊!”
程缘缘撤了银针,抓起宁苏的左手,把她的袖子往上撸起。衣袖卷到肘部时她警觉地抓住程缘缘的手,被人瞪了一眼后,她有些心虚放开手。程缘缘轻轻解开布条,她左手上臂的刀口露了出来。
那是一道一指长的伤口。那处伤口边缘结着痂还隐隐有突起的疤痕,中间则是新割的。这道伤口的主人一次又一次在伤口未好结痂时再沿着伤口的形状重新割开。像是自虐一般。
“唐将军还真是久病成良医啊。昨天脉搏乱成那样,睡了一觉,今天就好了。往手臂上一刀一刀划开,竟然比我的药还管用。”
宁苏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程缘缘在气什么了。不过既是在气她,也是心疼她。昨天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不想半夜痛苦卷土重来。她实在是受不了,而程缘缘累了一天睡得很沉她不忍把她叫醒,于是一个人出了帐篷躲到离江边去。痛到极致,她已经没有力气喊什么,只是找个无人的地方,解开上衣,在旧伤口上划开。
程缘缘应该是看见她昨夜的举动了。
“划一刀是有效果的,有时候也能应急。”
以前她碰上过几次林夫子给她灌内力也压制不住的情况。内力刚输进去症状缓解了不少,可等到半夜又卷土重来。真的受不了时,她有想过一了百了。可当剑真的架在脖子上了她又贪生怕死,犹豫时剑掉了下去割伤了手臂。那时她看着血不停地流出来,心口好像就不那么痛了。后来她上瘾了,每次难受得想死时就想着流点血会好受一点。于是长年累月下来,她反反复复折腾这道伤口。
程缘缘喉头哽住,骂道:“要是有个意外,要是这伤口烂了,你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你丢的!”
骂罢她又问道:“这个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宁苏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十一二岁的时候。”
她回答得越平静,程缘缘的心就揪得越厉害。她学医的时候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瞎了眼的,断手断脚的,伤了气肺的,无不痛得嚎叫。也有些意志坚定的人能忍得了剜肉拆骨之痛,但也只是忍一时。
程缘缘从药箱里找了瓶伤药,瞪了眼她,话却软下来,“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你管我在睡觉还是吃饭。有人替你给了钱,你该使唤就使唤我,明白吗?一声不吭跟个石头一样,抬手。”
宁苏听话抬手,程缘缘裁了新的绷带给她包扎,又说道:“在桐城看到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就知道我摊上事了。早知道我就不管这麻烦事了。为了那点银子还真不值当。你面上看得挺惜命的,喝酒打架你是一个不落啊。你真以为你喝的那副药是什么神丹妙药啊?真以为那药次次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要是真想活命就安分点,把酒戒了,别跟人打架。实在要打,就用你那一身蛮力,别用内力。听见没有?”
一抬头,宁苏静静看着她,问道:“缘缘姐,你有办法治好我吗?”
程缘缘没吭声,她苦笑道:“我明白了。我在神医谷待了三年,一开始是勿念给我开方子,后来勿念又带信给谷主托他给我开方子。也亏了你们神医谷,我才能活到现在。勿念她很想你,常常跟我念你,说你每年从天南海北送各式各样的东西回神医谷给她做生辰礼。”
程缘缘愣住,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宁苏回道:“刚刚还只是猜测,现在确定了。我发现你用针的手法与勿念如出一辙,所以就猜一猜。”
程缘缘没想到被她摆了一道,无奈道:“那你现在想问我为什么离开神医谷?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去?”
宁苏摇头道:“我不想问。你不说是因为你不想说。我问了也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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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苏和程缘缘穿过在操练的士兵来到主帐,三位参将和文若已经在帐中等着了。四人分别站在长桌两侧,桌上铺着一张皮革裁开的地图。近日军中斥候探查到西幽那边开始有动静了,程缘缘对西幽地形很是了解,于是几人一同议事商讨布防。
蔻丹染的指甲沿着地图上绘的山脉地势滑动,程缘缘向众人介绍道:“一说起西幽,大家第一反应想起的都是草原。其实这种认知是狭隘的。西幽地貌多样,主要有三种,最北边是草原,占的篇幅最大最广。最南边,也就是沧江往上,群山峻岭,层层叠障,地貌跟中沧城差不多。夹在中间的是一片沙漠,虽然面积不大,但是至关重要的连接点。”
“草原广阔,主要以游牧为主。不过渐渐也垒起大大小小的城池。二十年前,草原上最大的城池叫巴里坤,后来百里家带着掠夺的牛羊财富去了水草更丰茂的地方,建了座城,叫伊兰城,是现在最大的主城。”
孔曹华点头道:“百里家在伊兰城一家独大,周边小城不仅要向朝廷交贡,还要费心费力讨好百里家。百姓勤恳放牧劳作,一年到头却连肚子都填不饱。”
西幽广阔,增援行军也需要一段时间。现在最为紧要的是退守沧江以北苍溪的三千百里军,与破云军只有一江之隔。
高武看了看一直盯着地图的宁苏,问道:“将军有什么想法?”
宁苏的目光在地图标注的几座城池上转了转,食指无意识在桌子敲了几下。她想了片刻,食指从标注着沧州的那个小黑点一路北上,最终停在伊兰城。
她对众人严肃问道:“你们觉得我们拿下伊兰城需要多久?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众人皆是惊愕,可看宁苏的神情并不是说笑。
文若出声提醒道:“将军,这次来打中沧城的人虽然只有三万。但据查伊兰城的守军应有二十万不止。”
水云郎更是激动,“唐流星,你开什么玩笑?江对面那群小兵还没解决,你就想着端人家老巢了?我承认你是挺厉害的,但你说话也太狂了。”
高武在桌子底下暗暗踹了脚水云郎,小声对水云郎说道:“叫将军。”
宁苏自嘲道:“我这个人是挺自大的。不过要打下伊兰城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次百里家输了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轻敌,二是支援跟不上。西幽太大,而且百里家屯兵在最北边,光是从伊兰城到沧州至少也要两个月。那三千百里军一直守在沧溪没有动静,就是在等援军。我们唯一的兵力只有三千人,就算一直守在沧州,等敌方援军一到,我们根本就不堪一击。所以,我们只能主动出击。敌方最快的行军路线必然是伊兰城到哈密,出了草原就到沙漠中的拜城。过了拜城南下,雅丹和昭觉二选其一,最后到达苍溪。”
高武沉声回应道:“听闻雅丹蛮匪众多,为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他们应该会选择昭觉。”
程缘缘补充道:“没错,雅丹的确很乱,什么土匪赌坊青楼,势力划分都摆到明面上来了。那儿地方官府也管不了。”
宁苏说道:“算着时间,我们还有二十多天。这段时间我们不仅要收了苍溪的兵,还要尽可能把敌军困在昭觉。最好是把他们打回拜城。”
水云郎两手一摊,无奈道:“我听懂了,反正就是要打呗。小爷我也不怂,打就打。但你们说来说去也没说怎么打啊。既然要收兵,怎么个收法?”
文若突然兴奋道:“借兵。明面上我们是与敌军对峙,所以破云军不能动。要是被敌人发现我们有动静,说不定两方就打起来了。这样对我们没有好处。要是能把雅丹的蛮匪收为己用,可算得上是神兵天降了。”
宁苏跟文若想到一块去了。不过高武又有些担忧:“将军,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短时间内要收服土匪为我们所用,应该很困难。”
宁苏纠正他道:“不是收服,是合作。只要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