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叫牛贞芳,原本是火凤寨的厨娘。按其丈夫所说,是被木正初杀死后抛尸野外的。牛贞芳的手脚被绑着,嘴里被塞着死者的外衫。死之前她有过挣扎甚至被拖行了一段距离,导致胸部以下都有擦伤的痕迹,不过面部却很整洁没有伤痕。死者左胸有一处刀伤,人的心脏一般在左边,这一刀本可致命。但巧的是死者心脏在右边,若及时抢救或许可以活下来。
经过仵作的勘验,牛贞芳是被人刺中胸口后血液流干而亡。
宁苏看着躺在白布里已经血肉模糊的牛大婶,一股怒气萦绕在胸口,她无意识攥紧拳头,攥得指节咔咔作响。
上天无情,命运无常。几天前她打了胜仗回城时还看见牛大婶站在人群里朝她笑。宁苏下马与她寒暄时,她笑得咯咯响,刻意提高音量享受着别人的注目。她一边从菜篮子挑最好的那两根白萝卜给宁苏,一边得意洋洋地说她与唐将军有交情。她是一个有些许贪慕虚荣又满心热诚的人。这样真挚热情的人最后却被放干了心头血,躺在冷冰冰的泥地里。
跪地上一直喊着伸冤的男子是牛贞芳的丈夫全实,另外一个是全实的朋友叫张成文。死者丈夫一口咬定是林正初杀害了牛贞芳,证据就是死者手里攥着一块玉佩,上头刻着一首藏头诗正是木正初的表字。全实叫嚷着一定是死者挣扎时拽下了玉佩。
如今全城都知道木琴心成了副将,事关乎其父而宁苏又与死者有交情,于是这个案子就交给高武来审。本来为了避嫌,应该是水云郎带人去押林正初来公堂,但木琴心自动请缨,理由是吕凤娇性子比较火爆,可能一两句话不对付双方就打起来了。到时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到了公堂上,双方各执一词。
按全实的说法,那日他和张成文从赌场出来就碰上一个樵夫在街上大声嚷嚷着他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听樵夫描述女人的样貌他越发觉得像是他妻子,于是跟着樵夫去看,结果发现牛贞芳真的遇害了。他拿着那块玉佩去问,有见识过的人告诉他那玉佩是林正初的,再加上牛贞芳在火凤寨做工,他便咬定是林正初做的。死者丈夫在堂上哭天抢地,声泪俱下,甚至一度哭到昏过去。
不过木正初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吕凤娇、木乐安以及火凤寨其他人均可作证在死者遇害那日并没有出去过,且不同时段均有人证。况且发现死者的林子距离火凤寨有两里远,按木正初的体型根本不可能做到可以悄无声息地把尸体搬到那里。再者,虽然牛贞芳是火凤寨的厨娘但平常并不直接负责木正初的饮食,木正初甚至都不认识这位厨娘。至于那个玉佩,也有可能是牛贞芳偷拿的。
一个没有合理的动机,一个解释不清玉佩为什么在死者手里。
宁苏、程缘缘、水云郎和文若旁观了半日。
突然程缘缘说道:“赌场里的人我见过不少。上了赌桌的人个个都下不来,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失意时什么妻妾儿女都能拿来当赌注。用情这么深的我还真没见过。”
文若说道:“真情还是假意难说。他嚎得几条街外都能听得见,可是你看他脸上挂着还是那两颗泪。你们不觉得另外那个作证的人很奇怪吗?哭的那个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而且你看他晃晃悠悠,像是害怕又像是不清醒。”
午间休堂间隙,张成文跌跌撞撞出了衙门,四人尾随其后发现张成文直奔附近的酒馆,一进门就抱着酒坛子猛灌。灌了一坛后张成文跌坐在地上眯了半晌,突然神志不清叫了起来,身体抖如筛糠。
张成文:“芳姐,别杀我!不是......不是我要杀你的,是全实!是全实叫我这么做的!你别找我,不要不要找我,我错了。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都是他的主意,是你丈夫要卖了你,我不想杀你的。你......你安息吧,不要来找我啊。”
宁苏冲进酒馆踹了张成文一脚,他跌出数米远,顿时酒就醒了。四人直接将张成文押回衙门,水云郎也在衙门后门抓住了打算逃跑的全实。张成文招供后,全实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而全实杀人的理由真的是荒唐至极,就为了十两银子,他杀了自己的发妻。
全实是个十足的赌鬼,整日混在赌场里,只有没钱的时候才回家,而回家的目的就是向牛贞芳要钱。所谓十赌九输,而上了赌桌的人总是寄希望于下一把,做着下一把就能翻盘的美梦。夫妻二人的积蓄、房子早就被全实输的精光。期间牛贞芳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向全实提出和离,但全实拿着和离作幌子一次次向牛贞芳要钱。没有钱就打,打完再让她去找熟人借。后来牛贞芳躲去了火凤寨,日子好过了些。
就因为在赌桌上输了十两银子,全实就把自己的发妻抵出去了。他以签和离书为由哄骗牛贞芳出来,与张成文一同绑架了她。可在途中牛芳贞挣扎得厉害,张成文本打算恐吓一番让她安静,结果一刀扎进她胸口。二人见了血惊慌失措丢下牛芳贞就跑了。后面二人再回来时牛芳贞已经死了,手里握着玉佩,于是二人自导自演了这出伸冤的戏码。
全实:“她嫁给我这么多年连半个儿子都没给我生,她就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她嫁进我们全家那就是我们全家的人了,死了也是我们家的鬼。到了地府,她还不是得为我做牛做马。我跟她要钱怎么了,她是老子的人,老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老子就是娶了她才倒霉的!”
“看什么看,你们这些当官的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你们哪一个杀的人不比我多!你们有钱有势,杀人就是报效国家,老子杀人就是犯法,就是碍着你们眼了。老子一天辛辛苦苦赚几个钱还不够你们吃一顿饭吧。一个个平时什么也不做,不管百姓死活,这种时候就跳出来主持正义。呸!”
杀人从古至今都是恶行。为国也好,为己也好,再好听的名头冠上去也洗不了这个本质。区别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为了大部分人的利益。若你相信报应不爽,那报应最终会落到每个犯下恶行的人身上。确实没有百分百清明的官场,但有为民的好官。天下百姓无论贫穷富有,各有各的活法,各有的选择。穷不是杀人的理由,烂赌不是唯一的选择。
要不是在公堂上,宁苏早就想一剑杀了全实。不,一剑杀了太便宜他了。要多扎几个洞,把他绑在林子里,让他无法呼救,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干,或是看着自己被野兽啃食干净。
最后高武判了全实和张成文二人暂时收监,择日处斩。另在堂上,当着众人的面,强迫全实在新拟的和离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可牛贞芳的娘家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这桩命案因牵扯到木家和火凤寨传得沸沸扬扬,城内人人皆知,门外挤着看热闹的人几乎要把县衙的门槛踩烂了。可没有人是为牛芳贞来的。这个普通的妇人被剥膛解肚陈列在公堂上,她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没有几个人真心为她的离去痛哭。
宁苏捏着那两张和离书,轻飘飘的,感觉不到分量。
程缘缘在身后拍了拍宁苏,“把和离书烧给她吧。她终于解脱了,就是在黄泉之下,她也会为此开心的。”
案子结了,门口围观的百姓开始散去。吕凤娇带着木正初和一对儿女也往外走去。宁苏和高武等人留在堂上,正在说话间,突然门口骚动起来。只听见人群里有人在高声喊着“妖怪啊!是妖怪,快跑!”,人们四处推搡着向外围跑,有一部分人跑进了衙门里来。
宁苏等人见状忙疏散人群。人散开后,只见门口一个黄袍道士捏着几张符箓撒向空中,嘴里念念有词,拂尘一甩,飘在空中的符箓围着地上半坐着的一人转动。地上的那人发出惨烈的叫声,同时那人身上散着刺眼的光叫人真不开眼。待光消失,宁苏才看清地上惨叫的那人是木正初。
但现在的“木正初”已经不能称为人了。他的身躯上插满了镜子碎片,血沁出皮肤滴落在大大小小的镜片上,模样实在可怖。他蜷着身子去捡地上散落的碎片,妄图把那些碎片安回身体里把自己拼凑好。
程缘缘把宁苏往自己身后拉。宁苏环视了一圈,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恐的表情。所有人都害怕。吕凤娇也一样,她被吓得直往后退,若不是木琴心撑着,她就跌坐在地了。木乐安更是脸色惨白如纸。
道士对吕凤娇说道:“夫人不要怕,有我的符箓压着,这妖物已经伤不了人了。这妖物是一面铜镜所化,他害了你夫君,又占了他的躯体,为祸人间,实在可恨!如今我已经把这妖物元神打散,只要再将其本体打碎,这妖物就万劫不复,灰飞烟灭了!夫人,还请你把腰间系的铜镜交给我。那铜镜就是这妖物的本体。”
木正初听到道士这话,急向吕凤娇求救道:“娘子你不要信他,这道士是在胡言乱语!我没有杀人,我是正初啊,你要信我啊!铜镜是我送你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对吧?我一直以真心待你,娘子,不要信这道士的话。”
木正初拼尽全力去撞符箓设下的法阵,撞了几次后侥幸撞开了,他跌跌撞撞向吕凤娇奔去,却看见吕凤娇带着儿女惊恐往后退。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这二十几年来相伴的画面,那些温存、那些美好的记忆瞬间就碎掉了。他不再往前,跟随而来的符箓再次将他圈住。
木正初颤抖着质问道:“娘子,你怕我?我们相依相伴二十几年,我有何曾有做过伤害你的事情?我们共同养育了一儿一女,我何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以为我们情比金坚,平日里小打小闹只是情趣,结果今日你听了这道士几句话就不再信我了?”
吕凤娇握剑的手在抖,她实在难以置信同床共枕的人竟然是个妖物。“你不配叫我娘子。我夫君是木家木正初,而你杀了他还占了他的身体。今天我要杀了你替我夫君报仇!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哈,好,娘子你要杀了我。你要杀了我替木正初报仇。我说的话你一句不信,旁人说的话你坚信不疑!我们这些年真是可悲!就因为我不是人,就因为我同你们不一样,所以我最爱的人也容不下我,是吗?”
符箓的金光折射在无数镜片上,木正初的身体几乎要被点燃,他痛苦地伏在地面向远处的妻儿伸手求救。“娘子,救我,救救我。以后,我不会与你吵架了,真的,救我。乐安,琴心,不要怕,爹不会伤害你们的。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想跟你们一起生活......”。
一面铜镜被狠狠掷下,霎时镜子被摔碎成无数个小块。一道长长的哀嚎响彻街道,但很快长街上又归于沉寂。符箓阵下只有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之前的镜片已经消失了。
“各位不用惊慌,这妖物贫道已经除了,它已灰飞烟灭,再无可能祸害人间了。不过贫道提醒各位,妖物擅长化形,甚至与人无异,躲在人世间,凡人肉眼难辨。枕边人,身边人,可要仔细辨别!”
黄袍道士的声音越飘越远。
程缘缘转过头来,突然对着宁苏大叫,“小流星,你左边的眼睛怎么流血了?你别动让我看看。还好不是眼睛里面受伤了,是上眼尾那一块有条血口。你现在看东西看得清吗?文若,你们看着她,我去拿药箱。”
文若等人围过来,可宁苏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他们了。眼睛受了刺激,泪水蓄不住流下来,出于本能她想闭上眼可恐惧又让她固执地撑着眼皮。可惜并没有效果。
程缘缘刚刚问她的左眼还能不能看清东西。她看得见,但看见的不是眼前的人和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