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苏醒来时天光微露,屋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这座林中木棚咔咔作响。她的双手背在身后,上半身被人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双脚尚能动。脚边是一火堆,隔着明明灭灭的火焰,她疑惑地看向程缘缘。
宁苏的记忆停留在火化刘过尸体那一晚。入睡前程缘缘主动来给她把脉,端来一碗浓药,说是新改的方子更有疗效。她喝完后便伏在桌上模模糊糊地睡过去,再一醒来就在这座木屋。她叫了几声程缘缘,想要搞清楚眼前的状况,而对方却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程缘缘身上的那份陌生疏离让她非常不安。破云剑不在她身上,这间屋子里也没有它的身影。
“张嘴。”程缘缘居高临下看着她,捏着一颗药丸强势地往她嘴里塞。那颗药丸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见她咬紧牙关,程缘缘拔出两根银针威胁道:“你现在反抗也没有用。这种药,你每天都在吃,闻不出来吗?今天少吃一颗也不会让你体内的毒少一点。”
宁苏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有些陌生又有些可怕。趁她愣神,药丸滑进了她的口腔。她的视线凝固在程缘缘脸上,确实是她每天吃的方子。几天前她在沙漠里还靠这种药保命,今天开方子的人却告诉她这是毒药。
她不愿意相信,固执地看着程缘缘问道:“缘缘姐,出什么事情了?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你。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我们好好谈谈。”
程缘缘一字一字道:“那你为我家族人去死吧。你愿意吗,宁苏?”
宁苏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缘缘姐,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要是我真的该死,请你让我死得明白吧。你们草原儿女不是最坦荡吗?”
程缘缘捏住她的脸强制叫她把刚刚那颗药丸咽下去。见她咽下去后,程缘缘在她对面坐下。
一开始她接受白家委托冒用暗卫身份既是为了银子,也是为了接近当朝太子。那时的百里家势力太强大,不再是她联合一群江湖人能抗衡的。在中沧亲眼看着百里卫林被炸死,她就决定赌一把,把复仇的希望押给破云军。她要借破云军和杨家势力为全族复仇。
祁安城一战百里卫济死了,可百里正卿战败后北逃。段家军一路围追堵截却还是没有擒到百里正卿。因为比起百里正卿的首级,段家军更在意的是要尽快占领西幽主城。但百里正卿落单对程缘缘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且通过刘过的人脉查到,近日在昭觉附近有百里正卿的踪迹。刘过继续买通江湖人追查,发现百里正卿正在往东北方向逃,貌似是要直接逃往京都。
本来联系好了一群杀手,誓要将百里正卿截杀在路上。谁想,刘过突然死了,那些杀手听到风声就散了。
“当然,你本来就是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管有没有那些杀手,你都要替我杀了百里正卿。我给你治病,就是想留着你一条命,说不准哪天你就能派上用场了。没想到,还真让我遇上了。就算没有其他帮手,凭你一个人去对付百里正卿还有他身边的打手,足够了。不过你有九成的概率会丢掉这条命。”
宁苏静静听她讲述完,无奈道:“缘缘姐,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们,把你们家与百里家的恩怨告诉我们,你成功复仇的概率会更大?你不需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要是你提前告诉我,或许我们有更好、更周全的方法。”
程缘缘冷笑反问道:“宁苏,你真的清楚你现在的身份吗?你要用破云军主将的身份徇私,还是要跟段家军争敌军的首级?”
宁苏反驳道:“我送信回中沧让太子同意发兵擒拿百里正卿并不是难事。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呢?”
“呵呵,并不是难事?朝堂的事比人心还复杂难测,你以为你有恩于太子所以太子必然事事顺承你?你太天真了,宁苏。当年明面上是百里家屠我满门,实则是东方家扶植党羽,杨家明知其害却不作为!现在太子与段家结亲,可谁知道这亲是太子主动提的,还是刀架在脖子上太子不得不提的?”
程缘缘这番话把宁苏的信心打得七零八落。她还没梳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如今已被赤裸裸揭开摆在眼前。
宁苏无奈道:“你确定,你能控制住我吗?就算没有破云剑,只要我想,用内力就能把身上的绳子绷断。”
程缘缘捏着一根钢针走到她身后,“我劝你还是不要。你每天喝的药里我都参了一味药材。长久吃下来虽然不会出现损害身体的症状,但所有毒素汇聚在一处成了豢养毒虫的最佳场所。你中尸毒那日我就已经把虫卵种进你体内了。现在,你可以来感受一下它的存在。”
后脊上传来一阵酥麻的痛感,似是皮肤里面有什么正沿着脊梁骨蠕动。宁苏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全身汗毛立起。
程缘缘:“可能你忘了,我最擅长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炼毒,尤其擅长以活人炼毒。只要我想,毒虫很快就会在你体内繁殖,啃食你的内脏。那种死法会非常难看。不过只要你杀了百里正卿,我就放了你。”
宁苏身子蜷起来,下巴抵在膝盖上。她很想说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来控制她。其实只要程缘缘告诉她,不管有什么阻难,她都会拼尽全力帮她。
师父从小教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数次的救命之恩。
宁苏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嗓音有些沙哑,“那杀了百里正卿之后呢?你之前承诺要带我回你的故乡骑马射箭,饮酒看花,还算数吗?”
程缘缘看着缩成一团的宁苏有些无奈。她已经说了那么多狠话,为什么这个人还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跟她撒娇?程缘缘不禁怀疑自己的谎言已经被看穿了。
药方里参毒药是假的,养毒虫也是假的,刚才不过是她用钢针刺激宁苏背上穴位营造的假象。
程缘缘也很懊悔,但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管宁苏信还是不信,她都得演下去。只要杀了百里正卿就好,一切等杀了仇人再说。
她解开宁苏身上的绳子说道:“休息够了就赶路吧。”
自离开雅丹城已经有十日了。程缘缘料想到一旦军中众人发现宁苏失踪定然会追查,于是从雅丹城到昭觉这一路上她都留下假线索引导破云军往另外方向追查。起初她想着宁苏应该不会配合,为防节外生枝,连着几日她都给宁苏喂药让其沉睡。后来宁苏求她,也没有什么反抗的举动,她才作罢。
出了昭觉城后,她们在途中抓获几名逃散百里军。逼问之下才知道,百里正卿已经跟京都东方家联系上了。战场上百里正卿受了伤,乔装打扮后一路东逃,而东方家也派了人来接应他。得到消息后,程缘缘把马车换成两匹快马日夜兼程向着京都的方向赶去。
望天峰与横断山脉相连。两座山峰耸立林间,距离两山不足两里处就是横断山脉。山脉绵延起伏,高不可攀,多是滚石峭壁。过了横断山脉再往东南方向走三百里就是如今东方家管辖的地界。附近的商队无一例外都会选择继续北上绕过山脉去京都经商,从未有人动过要越过横断山脉的念头。
望天峰连着下了两天的雪,昨日的大雪压垮了山峰间的木桥,大雪封山。今天雪小了些,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两匹快马向着山脚下升着炊烟的客栈奔去。积雪已经没过马蹄,寒风一吹,即使是裹着披风,宁苏还是觉得浑身冰凉。她快速扫视不远处的马棚,有三匹马在吃草料。站在外头听不见客栈里头一丝声响。
程缘缘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头才有动静。宁苏从雪堆里捡了根拳头粗细的木头藏在身后,听到开门的动静,她把程缘缘扯到一旁,虎视眈眈看着掉漆的木门。木门后边厚重的帘子掀开,一张憨态可掬的脸露出来,来人自称是掌柜的。门只开了半边,那掌柜的更是用身子把门口堵得死死的。
掌柜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一遍,摆手道:“二位姑娘不好意思,小店已经客满了。二位还是去看看别家吧,沿着这条岔路走上十里就是余家镇。”
二人同样也在打量着掌柜。他每吐一字,扶着门框的手指就用力抠着门框,两眼眨得飞快。
二人对视一眼,程缘缘拉住掌柜说道:“等下店家,我们初来乍到的,哪哪儿都不熟。不知这余家镇上有没有医馆啊?”
在程缘缘问话时,宁苏快速掏出一张画像,展开来给掌柜辨认。画像上画的就是百里正卿,是程缘缘根据印象画的,百里正卿的额头上有一条疤痕延申到右眼角。
见着画像,掌柜的紧张神色更是明显。看见宁苏竖起三根手指,他连忙点头回道:“有!镇上最有名的是广明堂的吴大夫,妙手仁心,可谓是活菩萨啊。去年冬天我妻儿染上疫病,就是吃了吴大夫的药才好的。”
程缘缘回道:“多谢掌柜的指点。这几日我妹妹手上长了冻疮,实在是痒得厉害。我们这就去广明堂抓药去,告辞。”
说罢,二人翻身上马,沿着掌柜指的岔路走了十里,果真有个余家镇。在镇上找了家客栈歇脚,连吃了两碗热乎乎的羊肉汤面后宁苏才感觉活了过来。第一次看雪是新鲜,连着几日冒雪赶路是折磨。今年生辰白寂送的香膏落在了雅丹城,她双手关节处长了冻疮,又红又痒。
宁苏忍不住轻轻挠了两下,程缘缘打掉她不安分的手,搁了一大块生姜和一小块麻布在桌子上。
程缘缘命令道:“用布包着姜块,再把它捣碎。用姜汁浸过的布盖住冻疮,早晚各一次,过几天就好了。”
对宁苏来说,就是把姜块捏碎也不是难事。她照做了,不过姜汁太辛辣,直接敷在手上痛得很。瞧见她咬着后槽牙忍耐得模样,程缘缘去楼下要了一盆热水,试了试水温,再让她把手放进去。好受了许多。
程缘缘:“我身上银子没剩多少了。等你回了雅丹再买好的膏药涂一下,没两天就好了。”
宁苏:“这样就挺好的。缘缘姐,你别再装作冷冰冰的样子跟我讲话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你不绑我,没有编瞎话吓唬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为你杀了百里正卿。等取下他的首级,回营后我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再一起回你的故乡。”
程缘缘避开她的视线。想想也是,像宁苏这样谨慎又惜命的人,即使不通药理没法看出方子的不对劲,可身体里有异物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她想此刻自己的神情肯定非常严肃,她也想松一松。可一想到屠杀全族的仇人就在十里外的客栈里,还受了伤,她就止不住地颤抖。
要不是想到还有几个人的性命握在百里正卿手里,那人看着画像点头时她就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了。
之前逼问百里军得到的消息是百里正卿不日会逃这附近。她们连日赶路又遇上连下了两天的雪,天寒地冻,实在是需要找个地方歇脚。不成想竟这么巧就找到了仇人。百里正卿应当是被大雪困住了,要是让他逃走再和接应他的人汇合,杀了他会难如登天。
稍作休整后,二人在日落前折返回望天峰。藏在距离客栈百米外的林子里,借着雪堆和被雪打弯的树木藏身。没法生火只能靠着斗篷避寒。不过好在日落之后不久,雪停了,一个男人提着灯笼出来四处看了看,转身回去不久客栈的烛火就灭了。
行动前程缘缘把自己的佩剑递给宁苏,被宁苏拒绝了。于她而言,有没有剑无关紧要,兵器用得顺手就好。宁苏拎着那根拳头粗细的木棍绕到客栈后头查看,她轻功好靠近客栈也不易察觉。而程缘缘直接攻击马棚,马匹惊吓嘶鸣声引得刚刚那个便装男人出来查看。
宁苏探听到一楼一间偏房里有隐约的呜咽声,猜想掌柜一家应该是被关在偏房里。等程缘缘在前头发出动静吸引注意力,她直接抡起棍子破窗而入。还没等她看清屋中情形,黑暗中两把长剑精准向她刺来。她虽然做了准备,用木棍一一防住了,但不过几招之内她感觉到其中有一人的剑术并不在她之下。
被两人围攻,她尚且能招架住。其中一名对手的武功逊色于她,不一会儿就被她夺了剑。黑暗中另一名对手吼了一句“回楼上去保护将军”,偏房的门被打开瞬间,宁苏借着大堂里的火光看清了被绑人质所在的位置。
一共五人,除了掌柜一家外还有两名伙计。宁苏快速砍断五人手脚上的绳索,几人又怕又慌,手足无措。宁苏无奈一手一个拎起从窗户丢到雪地上。
“别愣着了,快跑!”
看着那几人跌跌撞撞跑向林子,宁苏也从窗口跳出来。她想绕回前门找程缘缘,而刚才那个与她打斗的人也从偏房跃出拦在她面前。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脸,有些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来。
那人见是她也很惊讶,脱口道:“竟然是你!”
宁苏没空理会他。刚才在偏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