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言纪理出头绪,慕明晓已经调整了坐姿。
双手从茶几撤下交叉放在膝盖,脊背挺直,墨玉似的眼睛落在他脸上。
这是一个非常好看又有气场的动作,即便坐着也能给人带来很大的压迫感。
更遑论此处天地只属于二人,目之所及,只有你我。
慕明晓说:“既然故事结束了,轮到我来发表自己的感想了吧。”
言纪当即紧张起来。这个形容词本不该用在他身上。
可谁让是慕明晓呢,那个他幼时错过,大学错过,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将其供上心中神坛的人,一切都要另当别论。
他通过长篇大论向领队拼凑出了童年的自己,好像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曾经也是个很纯真,怀抱着梦想的人。
但实际上跳出这一切,以旁观者的角度评价,只是蠢笨冲动中二过头后,添了个非主流的标签。
和现在的他又有什么区别?又配得到怎样的待遇?
手心几乎在瞬间攥满了汗,这种等待审判降临的煎熬实在罕见,却因为给予的人不同,不自觉生出了许多的期待。
“你和我说这些,无非是想求得一个认同,想在这个世上寻觅一个知音。”
“但相互的身份阶层不同,我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因此没有打算做出任何局外人的所谓清醒评价。”
“就让我用一下别人的话吧,像你借了堂吉诃德的话一样。”
慕明晓长眉一扬。
“每一个人的一生代表一条他向他自己拟定的路途,代表一个在这样一条路上走的努力,代表一条路途的启示。”
“没有一个人曾经整个完全发挥他自己。可是每一个人却都努力要做到那个地步——有的做得笨拙,有的做得明智,每一个人都尽他的能力去做。”①
“我们都在自己的道路上努力着,同一个问题,我给出的应对方式是哭。”
“这或许明智,但你也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答案,不是吗?”
“你说,孩子还小,喜欢玩,多担待。你借此让曾经否决你的雁雁阿姨哑口无言,你说这是最好的答案。”
“的确无人能反驳。虽然这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方式有些不讲理,可是对面先耍流氓的,以毒攻毒,彼此彼此。”
“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我的出发点是正义,我的举动合乎情理。别人看我不爽,是他情商低得罪了我,不是我得罪了他。”
“很好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没有照搬别人说辞,重复什么你没有错之类的句子。
他只是说,这样就很好了。
多么温柔有力的语言啊。不费一兵一卒,轻易攻城略地。
很长一段时间,言纪对艺术两字都深恶痛绝。
但他依旧选择了美术专业,走上了这条路。
他给自己的原因,是想见到、画出真实的东西,这是他喜欢认可的艺术。
话虽如此,除了必须要糊弄的作业,他再不肯把自己的能力展现给谁看,他想要的不是掺杂了利益的恭维。
他想要对他本人的认可,就像送给舞蹈家的掌声,给歌唱家的鲜花。
那代表着他被真实看见,是他这个不愁吃喝未来的人最高层次的需求。
多年隐秘的渴望,终于被满足。
慕明晓真的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不,不可以这样说,他分明是所有人的珍宝。
“是啊。”
言纪哑着嗓子道:“你说的太好了。”
“你真的太好了。能遇到你,是我毕生的幸运。我……”
他还要说些别的什么,吐些符合他美术生身份的文艺浪漫的词藻出来。
但慕明晓轻轻抬手打断了他,不为别的,这会功夫接收到的溢美之词太多了,有点麻木了。
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奉上神坛,尽管类似的话他听过不少,更肉麻一点的代称,乖宝晓宝等等,更是从出生听到现在。
他却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除了血亲与挚友,不愿意承担来自他人过多的期待。
“你是不是又想夸我是你的真实,你的启明星你的引路人,是符合你认为的艺术里的一份子?”
“但真实不能概括世界,也有你附加上去的想象。世界的全貌太大了,我更不能和完美沾上边,我对待世界选择随我心而行,我活在世上选择遵纪守法,无愧自己。”
“我接受你对我的感谢,也请你抛开感性的光环正视我。不需要把我捧得那么高,任何时候,我都是选择先让自己满意,让别人失望过许多次。”
这就是,他钦慕的人啊。
言纪怔怔地想。他有稳定的内核,健全的三观,和一套完善的对人待事的逻辑思维。
绝不内耗,绝不委屈自己,接受有人不喜欢自己,只因他知道他在意的人会一直在意自己。
“有一句话,你可能对我有点误会。”言纪摇头,嘴角笑意盈盈。
没别的意思,他只是在品味慕明晓最后那句,让自己满意,让别人失望。
可这都第三个副本了,他什么时候真正践行过?什么时候不是把集体利益放在首位?
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不也是因为承载着别人的期待?
这个美若天仙,皎若云月,心善更心软的领队呀。
“你的答案,很早就给了我。你不是回答了我,而是拯救了我。”
从慕明晓决定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起,他这颗顽石就被点拨了。
这看上去很土匪行径,实际这些年他也在纠结,各种情绪在心里滚了一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总结。
所以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只说不会后悔。
他其实没有彻底想通。
时值现在,才得到了完全的拯救。
“有一件事,我没来及告诉你。”
言纪忽地另起了一个话题:“你应该看到,我在小世界二楼和你汇合的时候,兜里踹了个遥控器。你知道我是怎么偷到的吗?”
他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很快自问自答道:“是在配电室薅的。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方,门没有上锁,里面也没有人,我几乎是光明正大拿走的。”
“这个小世界是阿翼的地盘,而阿翼的本体,那幅画,是困扰我这么多年的心魔。所以人群,场地,一比一的全部复刻。”
“但我因为你的选择明确了信念,决定直面以对。于是一路畅通无阻,一个拦路的炮灰都没有。”
言纪滔滔不绝,又转了话头:“你爬楼梯的时候,我和母亲的虚影见了面,告诉她,我要重蹈覆辙了。”
“我没有希求她的支持,只希望她可以祝福你,至少不要对你冷言相对,呵斥。”
“我猜你可能看不到,和你对视那会,她的脸上只有震惊,很快就释然了。果然没人能对你冷脸,小世界捏造出的幻影也不行。”
话题百川归海,又回到了对慕明晓的赞美上,这个人的伟大是怎么都说不完的。
“谢谢。我知道这很苍白,但我一定要说,无论是虚拟副本的通关,还是现实世界,你对我的意义都无比重大,我的现在,我的所有,都是因你,而重新拥有。”
混子,个性顽劣,不正经,游戏人间,唯恐天下不乱。
在今日之前,都是可以拿来形容言纪的,甚至都不够。
但现在。他的眼神澄澈明净,里头只有自己的影子。
他的面貌崭新,每一个词藻都包含了深深的情感。
这样的他值得领队的正视,慕明晓笑看过去,竟是开起了玩笑:
“哦?你想怎么谢我?”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亚于天上掉了馅饼。
上一秒还认真庄重如同在给神明敬香的人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动作滑稽,如同马戏团里表演抛球的杂技演员。
引得慕明晓笑意更深,就那样挂在嘴角,明晃晃的惑人心神。
看得言纪心更软,脑中直接上演了一场海啸,砸在身上,反而让他体温骤升,在快要爆炸的临界点终于想到了应对之法:
“等我处理好家事,邀你来做客吧。啊,我不是说有谁不欢迎你,妈妈一直都记得你的,知道你来,她只会把家里上下全都翻新一遍。”
谁让你和你的母亲都是她的白月光呢——你在我心里也是。
“我的意思是,我会尽早回去,和家里好好说开说通,将陈年沉疴解决,不让你今天的心血白费。”
“嗯。”慕明晓点点头,语带鼓励,“你打算怎么做?”
“沟通吧,心平气和地沟通。”言纪说,“虽然沟通不能成为解决一切的桥梁,但如果是血浓于水的家人,应该能做到互相理解吧。哪怕吵起来也没事,我已经不会再逃了。”
“是个好主意。”慕明晓说,“如果真吵起来也不要紧,反正吵架不是协商,事实上,你不该听对方说什么,不去接他的口,把自己想说的事情先给人塞脑子里,一次不行两次,效果会比单纯的吵好得多。”
他唇边笑意愈发明艳,都快要六宫粉黛无颜色了,言语却没有笑容来得无辜可亲:“要是讲不清,我还有一招,你不是最擅长发疯创人吗?把他们一个个按到沙发上,不听你讲完,不给真实的反应不准走。”
“之后也要随时跟进,一个不行就全部按回去沟通,循环往复。反正你是独子,他们能拿你怎么办?”
“哇,好主意。”
言纪简直眼前一亮,这样的慕明晓没有让他有任何不适应,反而因为发觉了他新的一面,这瞬间的满足窃喜给十亿他都不换的。
但接下来慕明晓说的就没那么美好了:“很管用的,就好比,我和舍友也有过不和睦。”
毕竟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男大学生,刚开始有些摩擦乃人之常情。
他帮忙打扫寝室卫生的事让四人从此战线完全统一,但在那之前,有一个人先行倒戈,就是许向辰。
“我忘了我们是因为什么起的分歧,反正当时气不过,就把他按在椅子上拿衣架压着他,不管别的,先把自己要说的全丢过去,他不听也得听,听完就傻了,然后我们就和好如初了。”
“按在椅子上?”
言纪声音陡然变调,整个人直接酸成一只柠檬。
怪异的尾音让慕明晓不解:“怎么了?”
难道是觉得他太凶残了?
“没事。”言纪迅速把自己嫉妒到扭曲的脸孔还原,“就是想给他送点见面礼。”
“他人还在另一个城市的中心医院呢。”
OK,回去就黑进宿管系统,查他们宿舍的人哪个是医学生,然后给他增加点业绩。
言纪暗搓搓地想,不知在慕明晓的眼里,自己脸上的妒意根本没收回去,是他没看过的新奇表情,比何栋还要新奇。
他又想笑了,并且最终不加掩饰地笑了出来,肩膀一颤一颤,似蝴蝶的翅膀。
言纪把神智从思绪里拔出来,见美人含笑,如画卷中来,十分贴合那句“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②
他也随之心情开朗,扬唇笑起来。
一切被说开,互相对坐着聊同一个话题的两人,终于和一对很好的朋友,一对默契的搭档的形容契合上了。
空气都透着温馨的甜意。甜意不断上涨,映衬眼前美人愈发像一颗泛着清甜香气的葡萄,也催动了某个人心中的欲念。
说是都说开了,其实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不是么?
思及至此,言纪又抬头去看慕明晓,看那双笑眼。
当中装着星辰大海,日月之光,总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汇聚于此。
他配得上世上所有美好之物。
“谢谢,真的谢谢你。”
这句被用了多次的台词过完,言纪直接词穷,拼命搜肠刮肚一阵,总算找到了怎么接了:
“有句话,我想告诉你。”
“我……”
在E大逮谁喷谁的混子此时紧张地结舌,这次不是因为小世界制约,好似是来自上天的制裁。为了惩罚他先前那么多年的话不经脑,不考虑人的感受。
所以到了要临场发挥的时候,直接拔他网线。
“我想说……”
一个小身影猛然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钻了出来,满脸激动地冲他们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