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晓最终选择亲自去见阿翼,是为了听道歉,也想弄明白一件事情。
乘风言语还有保留,但许多东西,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比如,阿翼为了见他,不惜以灵魂体的形态回到学校,他不怀疑,但这绝对不是全部。
他那句“我是因你化形的”,还没谁给出真正的解释。
其实以慕明晓的聪明,这话字面意思也非常浅薄易懂。
他只是无法相信是他。
他不过是学校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学生,什么都是平平常常,恰好在这个暑假当上了图书管理员——一个不需要任何门槛的岗位,甚至只是兼职。
可是这些魂灵对他一见如故,对他极尽亲昵。
乘风想见他,想对他这个恩人亲自表示感谢,还算可以理解。
阿翼为他化形,隔着一道墙对他一见钟情……这这这,小说都不带这么夸张的。
何况这绝非是临时起意那么简单,何安巧那把恰到好处的枪就能说明几分。
联系起之前其他魂灵的闪烁其词。
这场与魂灵之间的游戏,怎么越来越像专门针对他打造的一场,浪漫的邂逅……?
慕明晓绝非自恋的人,他从他人口中知道了这副皮囊有些吸引力,可世上好看的人何其之多。
天外永远有天,为此而自满是要吃大亏的,他想要做的事情达成的目标,也不靠这个实现。
再者说,他并没有与皮囊相对应的美好品性。
他是慢热的性子,待人素来疏离,因荨麻疹的缘故,不可能与男生存在那种没轻没重,在他们群体却是表达亲昵的接触。
鲜少表达自己的想法,一旦吐露就非常直接——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份直接的。
刚入住534的时候,他与室友皆保持着距离,和许向辰也闹过矛盾,是后来经历过那些风波,加之日久天长的相处,才慢慢熟络起来。
他与班上同学保持着点头之交,留给许多人淡漠疏冷的印象,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除了能走进他心里的人,他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魂灵们却仿佛把他当成了什么神灵。
就算他们之间勉强算是打过照面的关系,这态度也有够惊悚了。
周遭破败的村庄如雪遇滚水一点点消融,目之所及的最后景象,是乘风笑着对他说再见。
而后,四下皆白,取代他站在慕明晓眼前的是老熟人阿翼。
他依旧是初见的模样,西装皮鞋,是大户人家小少爷的打扮,与他的身价相称。
两手却不知何时绞在了一起,无比紧张,反而更接近那种犯了大错等待着家长审判的孩子。
慕明晓见他如此,原本准备好的问话也有些说不出口了。
有一瞬的疑惑,反应过来又觉得好笑:“你这是心虚?”
“……慕哥哥可以这么认为,我知道你是来求一个答案的。”
“是的,我是来兴师问罪的。”慕明晓从容换上更合适的词语,“你们两个互相把我推来推去,讲了一点原委,又死活不肯把来龙去脉彻底讲清,总要互相留一点,让我一个人在那猜。就算你们对我说了很多恭维讨好的话,也是没法抵消的。”
“不是恭维讨好,是真心话……”阿翼弱气反驳了这句,声音变得更小,“慕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说实话有点,但是我知道你会好好道歉,所以我来见你了。”
意思是他人美心善的哥哥又网开一面了。
阿翼眼睛一亮抬起头,看到另一张令他不爽的脸,刹那笑容又蒙上阴影:“你也在啊。”
“那不然呢,你能修炼成精,还是我家把你送来的功劳,没要求你毕恭毕敬叫声大爷,还管起我的闲事了。”
言纪哼了一声,转头却争取起慕明晓的意见:“你要和他商量事情是吧?我就先回避了。”
之所以面对乘风要硬留下来,是因为知道他情绪不稳定,考虑到领队安全,以自己作为一道保险。
但这位他是晓得底细的,便非常乐意展现自己通情达理的一面。
阿翼却不愿配合唱戏,见到慕明晓无谓地点点头,计上心来,同样摆出非常大度的样子:“别走啊,我说得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话,应该说,若非考虑到慕哥哥的名声问题,我巴不得让全世界人都来见证我的心意。”
“和乘风一样,我也很希望你能从中学到点什么加以改进。你没有理由再占用一次我的私人空间,这是我最后能帮你的了。”
他又一次精准扎心,不出意料看到了言纪的黑脸。
慕明晓对他俩随时随地都能掐起来的架势十分无奈,轻咳一声,两人又各自安静下来。
好吧,慕明晓对自己说。至少在这二位这里,自己的地位是有些高的。
“说吧,你的化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明晓直抒胸臆,而阿翼再无欺瞒的道理,还未张口,眉眼先涌上浓浓的回忆之色。
“慕哥哥从乘风那里听说了,我从很早前就认识你……虽然是单方面地听到你的声音,时机也不对。”
先前说过,E大对慕明晓来说无比亲切,是回了家的亲切。
他的双亲皆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大学时光,于读研期间认识并相爱,攻读博士学位时生下了他。
但这和阿翼——那会还叫拒光没什么关系,因为慕父慕母从学校毕业整整六年后,新的艺术学院才开始动工。
又隔了一年,他才作为学院要展出的画像摆上了艺术走廊,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地错过。
但他还是得知了一个名字,从把它买下来的梁飞雁那里获得的。
他是在一场秘密的拍卖会上被拍下的,彼时陈家已经倒台,他作为真品,终于也能重见天日,重新被上流贵族们收入眼眸,成为私人藏品之一。
然而被送到言家的那个夜晚,那位梁夫人屏退左右,在客厅一个人看了它许久,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我要把你送出去。”
拒光那会就一双眼睛和耳朵,闻言只能在心里想:行啊,送吧,我早就习惯了这颠沛流离的日子了,反正到哪我都是要被供起来的。
“我要把你送到我的母校去,你是真品的事情只会有极少数人知道,剩下所有都只会当你是复制产物,不会对你有任何多余的关注。”
这是什么路数?拒光不明白,你们有钱人都是这么玩的吗?
“但他会知道,他会知道你是真的。可我不清楚,他会不会知道,我把你送到他面前的真意。”
什么绕口令?
梁飞雁浅浅叹息,轻若细雪:
“我出身名门,事业与婚姻皆被早早安排,好在和平美满,因此人也飘飘然,不认为这是上天眷顾,是自己努力的成果。”
“直到我失去了好友,又弄砸了与孩子的关系,才醒悟过来,我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厉害。”
“我只希望我这一次的决定,是正确的。你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他的毕生阴影。我不想他继续逃避下去,所以我要送你去,与他直面。”
听到这里的言纪没有打搅另一位听众的兴致,但在慕明晓看不到的地方,他已经先行送了一个白眼给阿翼。
梁飞雁说得含糊,不过有关这件事的首尾,拒光从自己上任主人那里听完了,当下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和顾虑。
他也想翻白眼,便这么做了。
在过去的过去对梁飞雁,现在的现在对言纪,他都用这个表情回敬,辅以无声的口型:
怪我咯?
“如果他不能明白我的想法,不要紧,你也不会亏。”
“与其让你继续辗转各种收藏家之手,或是被高高供起,不如让你见见其他的风景。”
梁飞雁唇边凝起笑涡,仿佛坠身什么值得回味一生的梦:
“外面的世界很乱没错,可是学校,尤其是大学,我的母校E大,于我而言,于很多人而言,都是毫无纷扰,远离尘嚣的仙境。”
“它是最高等的学府,有最高级的讲师,最上等的设备……好吧这个存疑。”
梁飞雁莫名停了停,然后继续道:“最关键的是,这里有一群还未彻底褪去天真,怀抱浪漫的大学生。”
“或许相较高中生,他们不太能称为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可他们会比高中生更为洒脱而无拘无束,更为明澈而又心怀理想。”
“我至今都庆幸在那里结交了阿兰……只可惜她毕业许久,你是见不到了。”
拒光想,见不到你和我说什么?
“还有她的孩子小mu,是世界上最可爱最乖巧的存在。即便距离上次见面已有数年,我依旧放不下……但他现在还在上小学,你也见不到。”
拒光想,所以你是在和我炫耀?
他没由来地有些生气,但梁飞雁不知道,自顾自地接着说:“不过,只要知道彼此安好,见不见,也没有太大的所谓。”
说谎,拒光想。你的表情明明超难过,你明明已经想哭了。
“总之,你就去吧,哪怕见不到他们,E大人杰地灵,是个很好的归处。说不准你感悟了天地灵气,能拥有什么奇遇呢,你也是流传至今的古画了。”
“如果你真的能化灵,有了自己的意识,如果我今天说的这些,都能实现……”
“请代替我和我的孩子说一句,不怪他吧。他会来的。”
“也请你替我,向小mu说一句,我很想他……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末尾一句轻轻浅浅,是她那个好梦做到了头。
拒光最后答应了她的请求,尽管他没有嘴,说了也不可能被听见,但他活了这么久,言而有信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话虽如此,他对化灵这件事没抱有多大的希望。
真要说的话,他上上上个主人家里摆的那个风水局还是请高人弄得嘞,也没见他多几丝金光出来。
他更在意的,反而是梁飞雁口中的小mu。
她提起自己的孩子时满是遗憾,对他却用了最乖巧最可爱来形容,想来本人,不说麟凤芝兰,也是德行昭昭之辈。
拒光有点心痒痒了,迫不及待想一睹真人风采。
然后他忆起,见不到,这是大学,他在读小学。
就算以后升入大学,也不一定是这里。
他又开始生气了。既是如此,梁飞雁何必跟他讲?吊着他吗?就算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一幅画,也很过分啊?
而且她说的压根不对,他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了,别的不说,那些学生除了天天吵闹折磨他耳朵,根本毫无用处!
……
好吧,他承认,与其被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围起来,互相交换一些冠冕堂皇的品鉴意见——还可能是偏题的,他更愿意旁观这种热闹。
而且看他们在走廊为一些事苦恼抱头挠头阴暗爬行,为一些事笑得毫无阴霾毫无形象……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他以为他会沉迷在这群少年人的朝气中,然而等到午夜,万籁俱寂,他总会想起小mu。
他不知道是哪个mu,不知道TA是男是女。
甚至他们之间除了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关联——名字也是他从别人那里得来的。
没劲,拒光对自己说,啥都不是。
他又开始看这里不顺眼了,动不得说不得,目之所及只有一群赝品,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神智,交流不能,连大眼瞪小眼都做不到。
他本已经放弃,已经摆烂了。
然而那一天,他隔着墙听到了一个声音,在一场简短的对话里,窥见了一个足够温柔的灵魂。
然而这还没完,修书的故事还有后续。
“慕明晓?你怎么在这里?”
“刚刚捡到一本书,我把他放回原位了。”
那人极是惊讶:“你说这玩意是书啊?”
“不行吗?我已经整理过的,是有哪里漏了吗?”他很认真地疑惑着。
那人哭笑不得的样子:“你现在整理有什么用啊,一看这里的人都不把它当回事的。你今天擦干净,明天,后天,它总会弄脏的,你又管不了他们。”
“是的,我管不了其他人。”
还未度过变声期的嗓音清越,如玉珠敲击玉盘,灵泉撞击雪山:“我从不强求、改变这一点,这是属于学校的东西,我也不能带走。”
“我只能祈祷,希望下次还能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