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格客山到黑河谷,黑云骑行军足四日。
在河滩前头,斥候传信才知图可罗已然到了长横关下。
快,太快了。
黑河谷到长横关,骑兵全速尚需十日有余,何至于少了近半时间?
“消息有误。”桑珏霎时反应过来,蹙眉远望长横关方向。“图可罗以假消息误人,实则暗度陈仓,其实早已带兵进了黑河谷。”
“他在着急。”
图可罗作为匈奴大将,行军风格纵然不在边关,但项伯臻亦有耳闻。其人貌似贪功冒进,其实狡兔三窟,动辄伏线千里,极善诱人以饵。
起先桑珏提议困杀图可罗时,项伯臻考虑过这一点,却未曾异议。
原因无非时也势也。
一来匈奴迫近入冬,此时急于进攻长横关,亦有背水一战之势。二来,河谷地形向来为兵家险地,黑云骑此时隐于暗处,又为后手,与长横关驻军联合,恰适后发制人。
此乃万中无一的天赐良机。
但此刻项伯臻不得不想得更多。
“图可罗如何放出的假消息?”
斥候拱手回报:“昨日探查图可罗营地时,尚有士兵在其中巡逻换哨,今日再探,则只剩下随军妇孺及老弱病残,合不足百人。”
“而方才快马加鞭去探的兄弟接长横关守将传信,方知图可罗部队已至长横关。”
项伯臻眸色深沉,却倏尔一笑。
“你的意思是,图可罗的先锋部队,能避开我军沿图可罗营地至黑河谷关口部署斥候小队诸人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黑河谷,抵下长横关?”
斥候不敢应答,项伯臻挥退斥候,转向桑珏。
“玉成,有何见地?”
行军图上,三足鼎立。对应图可罗在谷外的营地,长横关,及黑云骑所在之处。
黑河谷就在其间。
西临格客山所在长横岭,东临关外群山。
但无论东西,与黑河谷比邻之处均为绝境天险,难以继入,只得谷口处一条通路。又将谷中狭处填平,接左右山脉之势,方成长横关。
黑云骑派出的斥候不多,路线甚长,避开斥候耳目不是难事。
但所谓疑点…
“能避开斥候,便知有斥候,也就是说,我们已不全然在暗处。”
“此一来,图可罗留下驻兵拆分部队一事便大有说法。进一步说,黑河谷为狭道,图可罗部队有三千余人,而黑云骑仅有两千人,拆做两份,首尾包夹,图可罗弃攻长横关转而攻黑云骑,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但这基于图可罗已知来者是黑云骑。”
“图可罗之所以如此急迫,不排除另一可能。设若龚老早已提前放出消息,有援兵襄助长横关,欲设伏包围图可罗。”
“在不知援军数量,甚至可能倍于图可罗部时,战与降都是死路一条。”
“留下假消息是为了拖延援兵。他们真正的出路就在长横关,只有攻下长横关,才有可能借关隘天险抵抗援军。”
“若是后者。”桑珏目光投向图纸上长横关所在位置,“便是龚老在向孤传达另一条信息。”
“长横关中,有匈奴人的卧底,内部已非铁板一块。”
“可众人皆知长横关乃至整个云州军,都是龚家父子的一言堂,下头官兵皆为龚氏家将。若消息出自龚老之手,则龚潇升已然不可信。”
桑珏忽叹一声。
“知子莫若父。”
……
风裹挟着黄沙,停在营帐外。
马还在嘶鸣,甲胄的撞击声随着步调顿挫,一步迈进帐中。
“父亲。”
年迈的老将坐在上首,浑浊的眼里尽是疲惫。
这副衰老的躯壳困住了他的一部分,而困住他的另一半,来自于这百里横关压在他脊柱上的重担。
“你来了。”
龚不凡掀起眼睑,儿子的面容在视线里清晰又模糊。
“蛮子的部队,到城下了?”
“是。”龚潇升揭下头盔走到父亲身边,“图可罗带了三千人,这些时日里我和蓝叔已经与他较量过。图可罗被逼退五十里后,原地扎营。”
龚不凡没有说话。
他太累了。
他的年纪已经不再适合这个战场,他听不见号角扬起的厮杀声震耳欲聋,也不再闻得到狼烟啸起连路过都带着锈味的风。
他是族群老去的领袖,他的鬓角和他眼中的阴翳同样灰白。
他睡着了。
龚潇升见过他从前的模样,他从前并不这样,他是长横关上最坚硬的一块砖。
可是岁月能将一条河流洗的干枯成河床,也能让一座雄关吹散成平地上的砂砾。
“父亲?”
龚不凡猛地惊醒,发出一个并不清晰的音。
“父亲,援兵还有多久来?”
龚不凡看向他。
“阿佳热那边的情况不好,匈奴人的水草枯萎的太早。年里他们的牛羊又生了疫病,进不了长横关,他们今年的冬天不会好过。”
“图可罗是阿佳热的鬣狗,他没道理不为了阿佳热鞠躬尽瘁。他的背上背着草原蛮子活命的机会,可是他不急。”
“他能在城下安营扎寨与我们慢慢耗。父亲,这让我感到不安。”
“图可罗那样狡诈的人,他为什么不急?他凭什么不急!”
龚潇升抬起头和龚不凡对视,像是在寻求某种答案。
“父亲,援兵,真的会来吗?”
龚不凡语气淡淡:“他不急。”
“他当然不会急。”
“我们也不急。他安营扎寨,你就关起城门,和他耗。我们后头,还有一整个云州军。做什么不安,我教你的那些兵书,你都忘了。”
龚潇升有一瞬间疑心龚不凡看出了什么。
可是在这个老将的眼里,除了平静和疲惫,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走了,你还得去追。他耗着,等援军来了,他就是瓮里最大的那只鳖。”
“总归有我儿在,他进不了长横关。”
龚不凡撑着头,像是又要睡着。
“他这一次,进退无援。图可罗走了这么多年的夜路,就湿了这么一次鞋,这辈子就再也出不了黑河谷。”
“除非阿佳热,肯低头看看他养的这条狗。”
图可罗的营地就在关外,主将营帐的门帘卷上去,龚潇升能看见营地上冒起的炊烟。
龚不凡仍旧没有告诉他来的援军到底是哪一支,又有多少人。
他只能且走且看。
至于阿佳热会不会低头看这条狗,龚潇升盘算的清楚。
不会。
阿佳热自顾不暇,哪有空分出神来看这些鹰爪都在做些什么。
图可罗是阿佳热最忠心、最凶猛的一条鬣狗,可那是过去。
现在,阿佳热也年迈了。
属于匈奴王阿佳热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可是牙尖嘴利的鬣狗还能有他新的主人。
一条狗有了二心,还是不是一条好狗,这尚未可知。
龚潇升退出主将的营帐,看见龚潇怀站在账外踌躇。见他出来,快步迎来。
“表哥,刚才收到岗哨消息,在三哨那头,隐约能看见有部队赶到。但还挺远,瞧不见旗,也看不出人数。但看匈奴人的反应,有可能是图可罗的援兵。”
“我爹说,看你和将军怎么说,让你们拿个主意。”
说这些的时候,龚潇怀并不敢去看龚潇升。
他有些敬畏这个表哥。
阿佳热有左膀右臂,一边是见人就咬的鬣狗图可罗,而另一边,是豺狼阿耶胡。
当年龚潇升追着阿耶胡的部队一路追进陀比河岸,费了阿耶胡一只手,打的阿耶胡的部队溃不成军。
那之后,龚潇升一战成名,人称云中狼。
但在龚潇怀看来,也是在那之后,那个谦逊的、明朗的表哥,也就那样忽然走远。
龚潇升在父亲的口中变得愈发像是昔年的龚将军。
拿个主意?
龚潇升不明确的冷笑了一声,没有被龚潇怀听见。
图可罗还有没有援军,没人比他清楚。
假如那千来个最后赶来的人也配叫做援兵的话。
走进议事厅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一些人。
长横关的几位将领都在这里了,龚潇升看了一圈,却见首座边,龚不凡的副将也正看向他。
“少将军。”副将笑了声,“刚刚接到哨塔的最新消息,图可罗的援军和我们的援军不久前遭遇了,图可罗的援军已被尽数剿灭。”
“将军让我通知你,准备策应援军部队,杀图可罗一个有来无回!”
马蹄溅起高高的灰尘。
一支部队近了的时候,在长横关里,能听见山崩地裂似的回声。
远方的天地都漫卷起扬尘,在被遮蔽的漆黑深沉的天色下,龚潇升在想。
这是一支多少人的部队,它从哪里来?
天太黑了,他看不见旗帜。
这支援军来的比他想象的快,几乎是追着图可罗的后头部队进的黑河谷,他没有时间犹豫,吹响了一支特制的长哨。
哨声传出去很远。
关内在一瞬间乱了起来。
龚潇升安插在长横关中的人手突然暴起,城门也落入控制之中。
关外,图可罗动了。
匈奴好像早有准备,高头大马从营地中涌出,像一道浪潮,直直的冲向缓缓打开的长横关大门。
黑河谷的风在这一刻变得凌厉而散乱,冲天的喊杀混着匈奴人的呼号,震的山谷都仿佛要倾塌。
在这一刻,有一支箭,从他背后袭来。
龚潇升警觉,避让极快,顺着箭矢来路望去,只见城墙下头,龚不凡拉满了弓。
这是第二箭。
他看了一眼关外的图可罗,爬上城墙,低下头向龚不凡喊到:“父亲!我是你的儿子!”
龚不凡的手上好像有一丝停顿,但下一刻,箭矢依旧离弦而出。
“你不是他。”龚不凡的声音沙哑,是如同咽下石子一般的粗粝。
“你从来都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