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正月十五,定西的事都无定论。
慕容远请了戏班子来府上。唱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杂曲,歌台上花红柳绿,一片锣鼓喧天。
王府鲜少这么热闹,府里的兵丁丫鬟都跑来看戏,围在一处有说有笑,高兴极了。
穗穗和慕容远上了雕花楼的轩窗,屋内炉子旺,慕容远勉强沉着性子,陪她坐了一会儿,接了安平郡主的通报,很快就走了。
他离开后,穗穗长舒一口气,解了夹绒褙子,拢着一件轻薄长衫,倚在轩窗边,打帘瞧了会儿。
她心中忧着事,只觉呕哑嘲哳,无甚有趣。慕容远去了安平郡主那儿,一时半会人也不会回来。
穗穗缓了片刻,捂上手炉,下了雕花楼。
正往小院去,便见春杏呼哧呼哧的跑来,一边跑,一边兴高采烈的唤着,“公主,公主,你快看,谁来了!”
穗穗几步迎上去,裁剪她身后跟着许久不见的静妃娘娘。
“今儿是十五,陛下恩准宫妃出宫。”静妃娘娘的笑容一如既往和煦。
她招招手,小桃从身后走上前,将一只巨大的包袱交给春杏,“我们娘娘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今天。天没亮就让春和轩小厨房准备了这些,都是之前婕妤爱吃的。”
不消想也知道,里面一定又是静妃娘娘合着穗穗口味做的各种糕点小食。
穗穗唇角盈满笑,几步上前,扶住静妃往小院走。
“前朝的事,我也帮不上忙。每次问阿远你怎么样了,那混小子也只会说好好好。他那样皮糙肉厚的,他哪里晓得小姑娘过得好不好。”
静妃的目光逡巡在穗穗脸上,瞧着瞧着,眼角就盈上泪,
“好姑娘,瘦了。”
“哪有的事,三爷待我,也还……还成。”穗穗忍不住跟着抹眼泪。
在所有关心穗穗的人里面,静妃娘娘是唯一一位坚决要放她出去的人。
用她自己的话说,真相可以慢慢查,但穗穗这样如花的姑娘,哪有耽误在府里的道理。穗穗在府里待得不开心,就应该放出去。
静妃微微向着穗穗倾身,慈善的面目因为愤懑染上红晕,细柳叶般的眉尾飞进鬓角。
穗穗只见过静妃贤淑静雅的一面,倒是难得见她如此激动的一面。
“我得知阿远把辞穗姑娘关在府里之后,越想越生气,思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一件事。”
静妃娘娘用力拢了拽白绒外衫,长甲嵌进绒毛里。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
穗穗为静妃递上一盏茶,便听她究极严肃的开口,
“当初在南楚,害阿远重伤的陷阱,是他自己设下的。他不愿和亲,想出的馊主意。”
屋内凉悠悠的,随着她的话音落尽,陷入一片死寂。
遥远的地方传来高声呼喝,时间好像倒流回南楚那个雨后的夜晚。
那天,在那片雨后山林,她捡到了一个重伤的男人,她以为她找到了幸福和希望。可如今,却告诉她说,一切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
“阿远临去南楚前,亲口向我坦白的。那时候,我心疼他从小就被陛下苛责,不愿见他连婚姻大事也被强迫,便默许了他这法子。我没想到,这有可能毁了另一个姑娘的一生,辞穗姑娘,是我不对……”
静妃再说了什么,穗穗全没听见。她拼命地回忆那晚的情景,她在想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可是,三爷他险些没命……”
穗穗仍然不愿相信,不住摇着头,摇着摇着,眼眶里就盈上水光,眸子里尽是不解和挣扎,
“如果不是我,他会死……”
静妃不敢看她,“其实……其实,会有人救他。”
欲言又止的几个字,直接宣判了穗穗死刑。
会有人救他,会有人救他,是他自己跳下的陷阱,他算好了一切。
是她自作聪明,是她要当跳梁小丑。
他那么防着她躲着她,她却还浑然不知的一遍遍靠近。
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穗穗发不出任何声音,张大嘴巴,剧烈喘息着。静妃吓了一大跳,担心她有个好歹,赶紧拍着背帮她顺气,
“好孩子,莫伤心。我告诉你这些,一来,是想向你道歉。二来,是想让你知道真相,能够做正确的决定。
我自己被郎君哄骗,困在深宫,我知道那有多苦,我不能让你走我的老路。”
穗穗像丢了魂一样,僵硬迟缓转过头,掐着静妃的手,像是攀着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她空空洞洞的盯着静妃,从绝望,到自嘲,到悲哀。两行清泪滚落眼角,她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谢谢娘娘告诉我这些,我都记住了,我会认真考虑。”
静妃又叮嘱了许多,直到时间耽搁不得,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尔后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掀开一条小缝,春杏在门边踯躅片刻,举着蜡烛悄声走来点灯。
府门边挂满了红灯笼,街上灯火通明,让她这间黑漆漆的屋子像另一个世界。
穗穗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招呼春杏过来,
“春杏,你这段时间屡次三番开口、又没说出口的话,可是今天静妃娘娘讲的这些?”
春杏一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全招了,
“奴不是有有意瞒公主的。奴被关押在庄子上时,看管奴的暗卫,当初在南楚帮三爷布置过陷阱。他拿这事吓唬奴,说公主不得宠,迟早也会被赶到庄子上。”
穗穗叹了口气,将她拉起来,“我说你回来之后怎么总躲着我、忧心忡忡的。就害怕成这样?”
春杏垂首立在穗穗身边,绞手指,“是啊,要是暗卫说的是真的,咱们有一天会被三爷赶出府去怎么办?
奴觉得静妃娘娘说得对,不能耽误在府院内。
不瞒公主,奴存了一些体己钱,公主若不嫌弃,今晚奴就能带公主离开,我们私奔,去……随便去哪儿。”
小丫头说得气势汹汹,虎眼一瞪一瞪,穗穗不禁噗嗤笑开,食指点在她的额头,“咱们这能叫私奔吗?这叫离家出走,被抓到要浸猪笼的。”
穗穗撇了眼嘀嘀咕咕的小丫头,慢慢收敛起笑意,“春杏,你知道我最伤心的是什么?”
“慕容远他有很多种办法可以拒绝和亲。他喜欢安平郡主,他可以请旨娶安平郡主。既能避免和亲,又能安定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将军府的人也乐意。多好。可是他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想利用在南楚重伤一事,挑起两国战争。”
静妃没有察觉到他的真正意图,以为他真的是为了情爱。
可穗穗太知道慕容远了,在他心里,雄图霸业大过一切。情爱?在他心里可能还没有一根羽毛重要。
而她,在他的霸业面前,狗屁不如。
之前,穗穗确实很羡慕安平郡主,甚至为此吃了不少闷醋。可知道这件事之后,她突然……
有点想笑。
他拖欠她的同时,又何尝没有拖欠安平郡主呢?
都是苦命人罢了。
迎着春杏难以置信的目光,穗穗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轩窗泄下的月光,
“所以,春杏,我最伤心的,是爱上了这样一个冷心无情的人,他……太可怕了。”
她还记得刚来北燕那会儿,为了求慕容远娶她,她无所不用其极。
她以为是她有求于他,步步退让,甚至可以说任其凌辱。
可是,她在利用他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分明是他自导自演,他却贼喊捉贼。
春杏在身后思索片刻,惊异的拔高声音,“公主说这些的意思,难不成是想报复三爷?”
穗穗哑然失笑,
“有爱才有恨,我不爱了,自然也不恨了。唯一还剩下的,就只有愧疚了吧。我借了他的钱救娘亲,我还欠他。”
月光撒在穗穗肩上,像是为她披上一件素白袈裟,安宁又端庄。
她遥望着天边的火树银花,眼眸沉静得像月光下的深潭,涟漪轻泛。
这一次,希望他不要把她仅剩的愧疚也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