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过,日光晴暖,金銮殿前的白玉高台白茫茫一片。
慕容远站在大殿外,手中握着一封刚刚请来的赐婚圣旨。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为了保护小公主,才不得不娶她。
但此刻拿着婚书,他才发现,他的一颗心狂跳,他的指尖颤抖。
他胸腔里充盈的喜悦、期待、紧张,远比他以为的要多的多。
他甚至还有一丝怯怕。
穗穗这几日的态度让他感到一丝异样。小公主脸上藏不住事,欢愉或愤怒他都看得明明白白,但那天他撕碎她的家书,她居然默默认了,这不像她的性子。
她在想什么呢?
她该不会拒绝他吧?
慕容远捏了捏眉心。
人都说,因爱生惧怖,他自是不会承认自己这是爱。至于到底是什么,他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他将赐婚圣旨捏在手中,只觉得,待他将婚书递交鸿胪寺,正式迎娶她过门之后,她自然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从皇宫回府时,一路上绿树扶荫,万物复苏,总是让人心情愉悦。
北燕婚事简陋,宫里裁的新服就连慕容远都看不上,所以,他决定亲自操办。
前几日,已经让惊风花重金定下一家裁缝铺子,今个儿正好领回府,先量好尺寸,包括她提过霞帔玉带喜鞋绣帕,一应都要做最新的。
他就想起一年前,穗穗初嫁时,被一顶小轿悄悄抬进王府。
那时他憎恶她胡搅蛮缠,连婚房都没去,便约了安平郡主上酒楼议事,自然也不记得她穿了什么、做了什么。
如今想起,真是悔不当初。
不过,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这次,他可以给她一场最完美的婚礼,把欠她的都补上。
裁缝铺的掌柜亲自领了嬷嬷和丫鬟去府上裁衣裳,一路上都在说吉祥话,
“三爷大喜!这金线绣的凤凰翎羽,是老朽家传的秘宝,保准王妃穿上后,比月宫仙子还夺目!”
另一名绣娘捧着流云缎附和,“这料子举国只此一匹,日光下能泛出七色霞光,正合王妃‘南楚明珠’的美名!”
慕容远如何不晓得这些人的巴结?
若在从前,他一定嗤之以鼻。但他们夸的是穗穗,他便觉得,夸得真好,“南楚明珠”都夸浅了,他娶的夫人,要做全天下的明珠。
慕容远持握着婚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婚书边缘。
一想到以后府里能每天都听见小公主的欢声笑语,好像他的整个未来都被照亮一样。
漂泊半生,他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安稳。
甚至,他在想,小公主在北燕无依无靠,遭人诋毁。若是允她一儿半女,让她有所依傍,也不是不行。
或者说,是很好,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如果是个女儿,就更好了,像她一样,娇娇软软的唤他爹爹。
慕容远越想越心潮澎湃,仔细叮嘱着裁缝,定要把他们最好的手艺拿出来,其为穗穗打造最合身的嫁衣。
然而,当慕容远满心鼓胀,急切的推开穗穗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心猛地一沉。
屋内静悄悄的,案几上只留下一封书信。
他快步上前,拾起信笺,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和离书”三个字刺入眼帘,字迹清秀却决绝。
那小公主只在心中写了寥寥数语,“三爷,你我缘分已尽,从此各不相干。愿君珍重,勿念。”
慕容远的手微微颤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
他猛地转身,冲出房门,“来人!备马!”
不待马站稳,他已翻身跃上,直奔城门而去。
血液嗡鸣冲上大脑,那一刻,慕容远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知道抓住缰绳,不要命的往前冲。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离开!
她那样娇小,手无寸铁,连马都不会骑,她怎么敢离开王府的保护!
她难道不知道,外面都是想抓她的定西人和北燕人?她怎么敢上街!
她可千万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啊!
慕容远恶狠狠的咬紧下颌。
和离书上墨迹新鲜,小公主想必还没走远。
他必须在城门关闭前追上她!
年节残留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他的影子拉长又撕碎。
暮色如血,城楼飞檐上栖着几只寒鸦,嘶哑的叫声混着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声催人命。
“穗穗……”他狠狠抽打马鞭,任由凉风灌进喉间。
记忆突然停在了前日,他撕碎她的家书,她毫无波澜的反应。
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原来那不是她接受了,那是她对他死心了。
慕容远鼻腔呛进一大口凉风,心像是被撕碎。
城门越来越近,一路上都没有穗穗的身影。
眼看着守军正要落下千斤闸,慕容远猛地勒马,马蹄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等等,本王要出城!”
话音未落,身后高呼将他叫住, “三爷——三爷留步——皇上有旨,请您即刻入宫。”
一队宫人停在他的马下。
慕容远眉头紧锁。
城门马上就要关了,要是不追出去,放任小公主独自出城,之后想要找,怕是大海捞针。
慕容远突然生出一股愤慨,破天荒的想要抗旨不尊。
他沉声道:“本王有急事,可否稍后再去面圣。”
宫人却面露难色,低声与他交了底,“三爷,定西使臣在殿上,所有近臣都去了。事关重大,不得延误啊。”
慕容远握紧缰绳,心中权衡片刻,终究不敢违抗圣旨。
他咬牙道:“好,本王这就入宫。”
慕容远紧紧盯着城门,看着它缓缓闭合,到底还是调转马头。
皇权如锁链,他终究挣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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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金砖上的龙纹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慕容远单膝跪在御阶下,听着定西使臣破口大骂,
“在你们北燕境内出了这种事,你们北燕就如此搪塞我们。证据确凿,却一连两个月交不出凶手。
你们北燕到底是不会查,还是不想查!”
毕竟是在北燕的地盘上出了事,朝臣们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就连皇帝,也目光讪讪。
定西使臣怒喝一声,“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你们到底是敌是友,最好今天就说清楚!我们的铁骑可不长眼。”
定西已在边境整军多日,估计不日便会向南楚开战。
北燕确实也该表明立场了。
皇帝半倚龙椅,指尖敲了敲案上染血的密报:“阿远,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朝臣们的目光如针尖般刺来。
慕容远北燕战神,他是最有希望拿下南楚的人。
皇帝专门将他召来,想是存了心思,让他去驰援定西,攻打南楚。
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北燕可以借帮定西讨还公道的名义,名正言顺出兵,拿下南楚。
届时,普天之下将无人能与北燕抗衡。
可那是南楚,是穗穗的故乡……
慕容远垂眸盯着怀里的赐婚圣旨,这份喜讯,在他怀里揣了还不到半天,而今就要开战。
若真开了战,他们还回得去从前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儿臣始终觉得,南楚与定西素无仇怨,此事恐有蹊跷。不如再给儿臣一些时间……”
“蹊跷个屁!”
定西使臣扔出一颗腐烂的人头,
“南楚在我定西安插细作近百人,狼子野心,难道还有假?”
腥臭味弥漫大殿。
慕容远无话可说。
他是北燕人,此刻就算知道定西随便找了些死尸栽赃南楚,他也无法多言。
穗穗是南楚人,就算这些细作与她无关,也会被扣上贼心不死的标签。
慕容远第一次觉得,生逢乱世,这么难、这么难。
朝臣中有人递话,“敦王用兵如神,由敦王带兵驰援定西,必能速战速决!”
“臣附议!”有人紧跟上前,“毕竟是郡王暴毙在我北燕境内,由北燕战神替定西出战报仇,也可表我北燕歉意。”
定西今日闹这出,本就是想请北燕派慕容远出兵相助。
单凭定西,想要重创南楚有些困难。但有了北燕慕容远,捏死南楚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思及此,定西使臣略缓了缓怒色,“若敦王出征,我定西愿献上三座铁矿,报答北燕襄助之恩。”
所有人都在叫好,独独慕容远沉默下来。
慕容远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能感觉到龙椅上投来的审视目光,父皇已被定西说服,在等他表态。
看来,开战已经避无可避。
既然如此,还不如他来领兵。等他拿到兵权,他能掌控局势,就能想办法缓和,随机应变。
更关键的是,如果换了别人领兵,他便没有借口名正言顺的出城寻找穗穗。
穗穗这一路远去边境,境况可能更糟。
慕容远很快做下决定,撩袍跪下,“父皇,儿臣愿领兵一战。”
皇帝“嗯”了一声。可这位疑心病深重的帝王,从不信任何人,包括他这个战功赫赫的儿子。
他遣退了慕容远,又将一些重臣留下,详谈到深夜。
圣旨不下,兵权不来,慕容远无法离开,急得彻夜难眠。
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小公主的一颦一笑。
平城军营里,她穿过灰烬向他奔来;当街遇刺时,她偎在他的臂弯间,与他并肩作战;冬猎被质疑时,她无措的望向他的那双泪眼。
还有,最初的那片雨后山林。
皎白如月的小公主,出现在他昏昏沉沉的视线里。
他以为他不在意的,可他居然记到了现在,他居然一刻都不曾忘记过。
她点亮了他的世界,她问他能不能娶她
可现在她走了,她抛弃他了。
薄雾将晓,染了一夜的残烛悉数凐灭,像极了那日穗穗被他撕碎家书时,眼中熄灭的光。
寅时,兵符才终于送到王府。
安平郡主来送行时,慕容远已要上马离开。
“大军之后再来,我先沿路找穗穗。”他匆匆对安平郡主解释,打马就走。
安平郡主骑马走在他身边,忍不住提醒他,
“我知你担心五公主,但你也不能表现得如此急迫。昨日陛下留下群臣,想要控制你的兵权。仗还没开始打,他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所以兵权迟了一天才送到慕容远手上。
慕容远知道,父皇害怕他拿到兵权之后,有造反的打算。
特别是他还表现得这么着急。
可他不能耽误,穗穗离开的时间越长,危险越多。
反正父皇误会不是一天两天了,等他找到穗穗再说。
安平郡主嘱咐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边城守将不是我父亲的人,你万事小心。”
慕容远无声点头,眼底有种不管不顾的狠绝。
他最后望了一眼王府方向。
院墙边那个小院里,大红锦鲤灯笼仍在摇晃,也不知还能不能等会那个赏灯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