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一眨不眨的盯着乌维走向自己,看着他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执起自己的双手,无比怜爱的捂在掌心,
“在下愚钝,弄伤了公主,请公主责罚。”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些战栗,就好像方才的怒火是穗穗的错觉。
一时间,穗穗所有心绪梗着心尖,僵在原地。
席上不知是谁呛出一声咳嗽,她才后知后觉指尖传来的痒意。拽出来一看,原来是被乌维杂碎的酒坛子碎片溅上,划了条口子。
席上的将领们面面相觑,有人假装咳嗽,有人低头猛灌酒。
江都督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定西毕竟是南楚的敌军,就算这名战俘皮囊生得再好,公主也得小心,不能交往过密。”
“都督多虑了。”
宋嘉懿看戏看了一晚上,早已看穿小妹的心思,她执着扇子轻拍过去,“什么敌人友人,军中艰苦,五妹妹想是希望留个俘虏取乐罢了。”
她的目光在穗穗和乌维之间来回扫视,忽然轻笑出声,“我跟都督打个赌,五妹妹眼光独到,这俘虏一定驯得比御马监的烈马还乖。”
年近五十的江都督看看宋嘉懿,又看看那边一个几乎凑在一起的两人,嘴巴张了又张,终是没再说什么。
穗穗试探了一晚上,毫无头绪,心觉无趣得很,索性扔了只酒杯给乌维,
“还不快谢谢长公主留你!”
宋嘉懿遥遥举杯,“谢就免了,你应该知道该讨谁的欢心。”
“是,多谢长公主,多谢五公主。”乌维小小的抿了一口酒,眼尾带上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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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忽起狂风,穗穗站在关押乌维的帐外。
帐内,烛火明灭不定。
她听见屋外乌维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游刃有余。这个细节让她的心又揪了起来,慕容远走路也是这样的。
帐帘被掀开,乌维戴着镣铐走进来,银色面具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换了身粗麻囚衣,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披着无形铠甲。
可惜,一开口,一大股酒气扑面而来,“公主深夜独自前来,不怕惹人非议? ”
含混不清的声音,听着尚有醉意。
穗穗环顾一圈,一张床一张桌子,空空荡荡,桌子上摆着一叠煤油,倒是烧得旺。
穗穗掀帘进帐,将一只白玉酒樽搁在案头,“这个,喝下去。”
许是想到方才在庆功宴上的荒唐,乌维目光颤了颤, “还没喝够么?公主铁了心要灌醉我?”
嘴上调侃着,他已经拿起酒醉,屈指敲了敲边沿,闷笑道,“该不会是毒药吧。”
“鹤顶红,你敢喝吗?”
穗穗紧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痛苦或愤怒。
可乌维只是闷哼一声,然后低笑,“公主就这么恨我?”
乌维单手扶杯,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我横竖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咂了咂舌,突然倾身逼近,
“倒是公主…… ”
酒气混着药香扑面而来,穗穗猛地后仰,却被他撑住椅背困在方寸之间。
面具冰冷的边缘贴着她耳廓,低语如毒蛇吐信,“没了我,还怎么找母亲?”
“松开!”穗穗抬膝顶向他腰腹,却被铁链缠住脚踝。乌维借势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举起杯盏,往穗穗嘴里灌下一口“鹤顶红”。
穗穗紧咬牙关,拼命挣扎,终于挣脱桎梏,趴在桌角弓腰咳嗽,将酒液都吐了出来。
案几上的犀角樽应声碎裂,乌维叫她的大力震得退后两步,许久才回神,
“公主居然有这等好功夫,难怪能破我程防关。”
他松开穗穗,垂眸瞥见杯底剩下的一圈液体,就着杯盏仰头饮下,还尤觉不满足的咂了咂舌,“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怪好喝。”
是穗穗调配的蛊酒。有毒的酒液给慕容远喝下,她的手里握着解药和蛊引,听话就给解药,不听话就给蛊引,诱他毒发,让他七窍流血而亡。
这是在北燕时,穗穗和皇后聊天时,无意中得知的,说是北燕皇宫审讯犯人的妙招。
慕容远或多或少、都应该知道一些。
可乌维眼睛都不眨的喝下去,像是完全不知情。
穗穗的心往回落了落,“明天带我去粮道。”
乌维闻言,瞬间明了这小公主深夜造访的目的。他的唇边溢出轻笑,“小公主,粮道据此地有大半天的路程,总不能毫无准备的......”
“不用你操心,”穗穗轻握杯盏在桌案敲了敲,“你只需要知道,你已喝下蛊酒,只有找到母亲,我才会把解药给你。”
乌维盯着她,突然问,“母亲对你,就那么重要?”
穗穗回之以更加坚决的目光,“她是我唯一关心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
乌维目光一暗,身子晃了晃。他颤着唇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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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雾未散,顾瑾安已候在营前。
穗穗牵马走近,皱眉看着正在系披风的顾瑾安,“师兄怎知我要做什么?”
顾瑾安神色坦然,“我有晨起操练的习惯,寻那些小兵一问就知道你要出门。”
穗穗神色讪讪,“师兄若跟来,乌维定不肯说真话,不如让我一个人去将母亲找回。”
“我不可能放心……”顾瑾安声音提高了几分,还要说什么,铁链声由远及近,乌维倚着拴马桩,面具下的眼睛翻了个白眼,扯得铁链哗啦响。
“顾小侯爷这般黏人,倒像是护崽的老母鸡。”
他的面具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露出的下颌绷成凌厉的线条。
顾瑾安猛地拔剑抵住他咽喉,“世人从未听说过定西粮道,你说,余娘娘是不是就是你抓走的?”
“你是定西将军还是我是?”
乌维双手环胸,好笑的看着顾瑾安,
“既然不信我,那你们自己慢慢找好了。”
穗穗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一圈,将顾瑾安拉低小声道,“师兄,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娘亲?况且,若真是他做的,又何必自曝粮道所在?”
听穗穗这么一说,顾瑾安勉强收回敌意。
见顾瑾安勉强落剑,乌维不屑的嗤笑一声,转身牵过穗穗的马缰,“要走便走,再耽搁天都要黑了。”
三人一路出关,往北走去,
定西常年风沙,周遭都是戈壁残垣。天光白得发亮,将三人的身影在戈壁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穗穗骑在枣红马上,看着前方牵马的乌维。铁链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规律的声响,在寂静的戈壁上格外清晰。
“你确定是这条路?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顾瑾安仍不敢轻信乌维,一路上都在警惕地环视四周。
乌维头也不回,“小侯爷若是不信,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一路以来,穗穗听着两人吵嘴,有些诡异的沉默。
此刻像是终于忍不住,才轻轻“嘶……”了一声。
不是生气,更像是吃痛的轻呼。
“师妹?”顾瑾安察觉到异样,赶紧看向穗穗的肚子。
“我没事,”穗穗摸了摸孕肚,呼出一口浊气。
有孕已满三月,她和胎儿并无大碍,只是在程防关待了好几天,久不骑马,突然有些不适。
“就是觉得……这路太安静了,有些慌。”
听见穗穗说心慌,乌维眼风回看两眼,停下脚步,示意穗穗拿出马背后的一只水囊,“喝点,会好些。”
“等等,谁知道里面是什么。”顾瑾安欲夺过水囊,穗穗制止了他。
她接过水囊轻抿一口,突然愣住,水里有糖渍梅子味,甜丝丝的,不仅解渴生津,还很好的缓解了她心中的焦躁。
这是乌维准备的吗?他怎知她需要梅子水……
“怎么了?”乌维问。
穗穗强自镇定,“……很解渴,多谢。”
乌维面具下的唇角勾起,“我在程防关抓过的探子,比你们杀过的人都多。我若有心,你们根本防不住我,倒不如安心跟着我。”
一只秃鹫发出凄厉嘶鸣,顾瑾安身下的马儿躁动不安,穗穗的那匹却在乌维的摆不下温温顺顺,连脖子都不曾抬起来过。
这个乌维,看来确实有些领兵作战的本领,这一点倒是和慕容远很像,都有令人尊重的地方。
穗穗望向前方残破的土墙,“晌午了,要不去前面的驿站歇歇吧。”
顾瑾安点头,小心扶她下马。
乌维却闷声上前,一把握住穗穗的手,熟门熟路的模样,穗穗忍不住蹙眉。
“又怎么了?”
“嘘,”乌维耳尖微动,示意两人噤声,“有马蹄声。西北向,三十匹轻骑。”
“你该不会是又想耍什么花样?"
顾瑾安自己也是领兵出身,压根没察觉异常。
他执起剑鞘,重重拍开乌维的手,“这一路你故意绕道,当本侯看不出?”
不料,话音未落,破空声骤起。
乌维旋身将穗穗拽到自己身后,三支羽箭钉入她方才的位置。他反手甩出铁链击落暗箭,冲着呆住的两人低吼,“先进驿站!”
三人且战且退,乌维一个侧翻踢起地上的门板,堵住了屋外的进攻。
穗穗和顾瑾安面面相觑,正要放松,乌维低吼一声,“小心!”
他的铁链甩出,缠住一名刺客的脚踝,猛地将人拽下屋顶。
那刺客摔在地上时,顾瑾安瞳孔骤缩,“是定西人?”
他挥剑挡开流箭,“乌维,是你引来的追兵!”
乌维来不及解释,用听不懂的朝刺客喊了句什么。原以为刺客会被吓退,不料,那刺客怔愣一瞬,随即更加疯狂地扑来。
“果然有诈!”顾瑾安一剑挑开乌维,“你们在打什么暗号?”
乌维踉跄后退,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我在问他主使是谁!”
“撒谎!”顾瑾安护着穗穗后退,“你这么冷静,两次都精准预判,肯定是早有预料!”
说着,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师妹,这是乌维的陷阱,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乌维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别出去,相信我。若我要害你们,方才那一箭就不会挡!”
正在穗穗左右为难之际,屋外箭雨袭来。
“公主快走!”顾瑾安拽着穗穗退到窗边。
“等等!”
穗穗回头望去,乌维正孤身立在门前。他玄色衣袍被箭风掀起,铁链舞成银网,可终究挡不住潮水般的刺客。一支冷箭穿透他左肩,血花溅上斑驳土墙。
顾瑾安趁乱劈开后窗,“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穗穗被拽出窗外时,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乌维踉跄跪地。他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抬头望来,眼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穗穗跟顾瑾安寻到一处隐蔽的酒窖,才勉强停了下来。
孕肚叫得格外厉害,她的双腿直打颤。
靠在酒灶前上时,眼前花白一片,乌维最后那个眼神,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里。
那眼神,就像柄钝刀捅进心口。
她就好像看到了祭坛坍塌那天,她百口莫辩,却只换来慕容远冰冷的“证据确凿”。此刻乌维眼中的绝望,与她当年如出一辙。
她相信不是他。
“我得回去。”
顾瑾安死死扣住穗穗手腕,“我们根本不清楚对方底细,回去就是送死。”
远处驿站已已经一片喊杀声,少说也有数十人。一旦被围住,怎么可能脱身。
穗穗攥着染血的披风碎片,那是挣扎时从乌维身上扯下的。她声音发颤,“可若他真是慕容远......”
“那你就更该离他远远的!”顾瑾安终于忍无可忍。
他的眼底泛起血丝,额角青筋直跳,“忘了他怎么对你的?大婚之夜让你独守空房,祭坛出事拿你顶罪,最后还......”
凄厉的鸦啼打断了他的话。穗穗突然挣开桎梏,目光渐渐决绝,
“不对,师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犯的错,我会惩罚他。可是,今日确实不怪他。当年我被诬陷时,但凡有一个人信我......”
穗穗说不下去,抓起长剑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