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那年,在收到数值惊人的血灵测试报告单后不久,温兰接到了好友温欣的电话。
听到母亲惊讶中难掩尴尬的语气,灵千叶开始担心,自己最害怕的那件事还是发生了。那时,坐在书桌前偷听的她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李萧然,他开始对着她呼叫、招手,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千叶!你看。"李萧然目光闪烁着,挽起遮住手腕的袖子,他的小臂内侧有一块淡淡的雄鹰图案,灵千叶的心一下子凉了。
她知道那是圣鹰族人的标志。
根据政府规定,除非展现出明显的灵族特征,否则,对未成年人进行血灵测试的最短间隔为三年,即使是在这样的政策之下,人界大部分的灵族鉴定机构仍然常年爆满,但其实人们都明白,通过血灵浓度验证的降灵机率只有不到10%,因为大部分的灵族人都有其明显的特征,比如仙灵族人的柔软骨骼和浓郁体香、幻灵族人的蓝色瞳孔,以及圣鹰族、塔胡族人的动物纹身。
在灵千叶看来,人们如此急迫地想要确认自身或是后代的血灵浓度,更多是想提前谋划未来。
——血灵浓度高,那就意味着有学习灵术的天赋,孩子肯定要好好培养,烧香拜神,或是搬去灵川新区多沾染些灵气,不能被降灵也没关系,好好准备特工学院考试,幸运的话留在灵界谋一份差事,全家人也都能跟着沾光,谢雨熙就属于这种人;血灵浓度低,那就趁早断了念想,条件好的去上学,大学选个前景好的专业,通信、建筑、船舶工程,毕业后尽量留在发达一些的社区,条件不好就趁早丢进社会去打拼,紫金港、溟川、忘忧湖,提前给孩子画好地图,有机会就往这些地方跑。
只有灵千叶不同。
在同龄人都目标明确、规划清晰时,只有她抱着迟早会被降灵的梦想,在不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自信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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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血灵浓度报告后,温兰的信念彻底崩塌了,得知女儿的体质与灵子相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责备丈夫,灵建霖被温兰拖着去了好几个鉴定机构,都因为年龄太大被拒之门外,而到了那年年末,随着灵千和被降灵,他们摇摇欲坠的婚姻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尘埃落定,但灵千和至少证明了一件事:灵家的血脉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灵千叶。
即使日记里没写,她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就在李萧然举家前往灵界后的第三个月,灵千叶生了一场怪病,那段时间她浑身发冷、头昏眼花,只能一连两个星期呆在家里养病,到了第三周,症状减轻了些,但她还是找足了借口不愿意去学校,温兰便让她呆在家里看护年仅两岁的灵千和。
这份差事让她很烦躁。
那天下午,灵建霖正在书房画图,温兰外出购物,灵千叶便翻出一只小汽车让灵千和追着玩,灵千和爬得很慢,灵千叶就故意上足发条让小汽车跑得很远,这样趁灵千和被小汽车吸引,自己就可以窝在沙发里看云。
临近黄昏,她清楚地记得,当夕阳钻出云层发出金色辉光,树梢上落下一只鸟,一个身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孩踩着单板车从窗前滑过,也是那时,灵千和突然从灵千叶的视野里消失了,下一秒,当灵千叶从沙发上惊起四处找寻,一道黑影凭空落下,重重地砸在小汽车上.......
灵千和放声大哭,灵千叶开始大声呼喊。
待父亲询问完事情原委,温兰也赶回了家,他们抱着灵千和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只留下浑身发抖的灵千叶,夜幕降临,窗外再没有光,也看不见云,她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担心因为自己的失职导致弟弟受伤。
再后来,她在黑暗中逐渐搞清了一切——灵千和是第二个李萧然,而现在,连父母也可能会离开自己。
那天晚上,灵千叶几次三番被门外的脚步声惊动,不久后又昏沉睡去,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光怪陆离的怪梦环绕着她,几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怀疑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等到凌晨时分,他们还是回来了,温兰将灵千和抱到灵千叶怀里,然后正式宣布了那个“好消息”,看到灵千和安然无恙地对她露出笑容,灵千叶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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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灵千叶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她不记得那时自己有没有痊愈,只知道她不想再待在家里了。那段时间,放学回家后她总能听到父母的争吵声,她很清楚他们在吵什么。
——根据灵界大使馆的规定,人族家庭里被降灵的小孩只能提供额外一个灵籍,温兰本来就是灵族人,那么灵千和提供的这个灵籍又该花落谁家?
灵千叶知道,跻身灵界一直是灵家人的梦想,不然自己的曾祖父也不会甘心丢掉原本的姓氏,祖父母更不至于借钱给父亲筹备彩礼,于是那些天她都尽量克制地保持安静,安静地上学,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做作业,不想父亲因为自己失去梦寐已久的生活。
大概一周后,灵建霖和温兰把她叫到客厅,宣布了离婚的决定。
这是令她意想不到的。
母亲说,她和灵建霖依然相爱,选择离婚只是为了避免引起口舌,她会带灵千和回灵界,因为他是灵族人,灵界的环境才更适合他成长。父亲说,他相信灵千叶,因为她的成绩一直很好,格斗也不错,他相信她一定能考上特工学院,到时候他会和温兰复婚,这样他们一家四口就可以在灵界团聚。最后,温兰说自己会经常带灵千和回来,他们仍然是一家人,自己和弟弟也会永远爱她。
灵千叶不记得当时自己有没有哭,她只记得,或许是出于感激,那晚她和父母保证,自己一定会考上特工学院,然后带着爸爸去灵界和妈妈团圆。从那天起,她努力读书备考直到今天,即使能否顺利从特工学院毕业获取灵籍尚未可知,她也已经尽了全力。
现在回想当时,灵千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委屈,她不明白15岁的自己为何那么勇敢,能当机立断就放下豪言,将举家团圆的担子一把扛上肩头,她更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愚蠢,将大人们精心编织的谎言当作一种伟大的牺牲,并为此搭上自己的半个人生。
但无论如何,年少无知时做出的选择都指引她来到了这里。
——特工学院。
从学院大巴上走下来时,天空是晒干后的橘皮色,时隔6年再次见到学院堡,灵千叶觉得一切都不同了。
当夕阳的余晖褪去,湖面荡起最后的金色涟漪。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蓝色之中,湖对岸的学院堡焕发出别样的温柔,泛白的光晕从主堡顶部的球形玻璃穹顶晕染出来,像是镶嵌在翠色山峦间的两颗明珠,尖顶塔楼高低错落,林立主堡左右。
回想起进入特工学院的第一天,有三件事让灵千叶记忆深刻。
第一件事发生在迎新典礼上。
那是由五米高的廊柱、火炬以及丰富菜肴组成的学院礼堂,灵千叶记得身旁的谢雨熙一直东张西望坐立难安,而尧苏若展现出了与她气质不相符的食欲,大概在迎新典礼进行一半的时候,气氛突然热烈起来,灵千叶看见一个身穿蓝色长裙的女人走上礼堂中心的讲台,人声来自四面八方,重复着她的名字。
叶茗英是特工学院建校以来的第一位女性校长,19年前,她以全校第二的成绩从特工学院毕业,随后进入圣锣家族旗下的圣护卫军开始了为期15年的服役。就在进入圣护卫军的第九个年头,先前还不为人所知的叶茗英孤身潜入位于灵界冰泉谷的恐怖组织基地,营救了被囚禁在此处的7名人质,其中甚至包括圣锣家族不满十岁的小女儿罗惠敏。起先,叶茗英的名字并没出现在针对此次营救的报道中,直到作为人质之一的精灵族记者在深度报道中详细描述了叶茗英当时的英勇表现,"叶茗英"这三个字才开始变得家喻户晓。那段时间,鹿尾巷家家户户都在宣扬叶茗英的光辉事迹,就连一向作为"慕灵派"坚定信徒的灵建霖也指着报纸封面对温兰炫耀:"居然打不过一个人族女人,你们灵族人也不过如此嘛",不久后,叶茗英被人界政府授予荣誉勋章,并在同一年获得诀度议会颁发的□□。从那时起,叶茗英几乎成了每一个向往进入灵界的人族小孩心目中的偶像,灵千叶当然也不例外。
彼时,她远远凝望着讲台上的叶茗英,即使长裙裹身,她也能想象到隐藏在丝绸布料之下、那紧实的肌肉线条,她的背脊挺拔如松柏,声音深沉有力,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有着灵千叶在人界报刊上不曾见过的温柔。
关于那天演讲的大部分内容,灵千叶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叶茗英的演讲与她此前听过的大部分都不同——没有煽情,没有空话,不算激昂,也完全不励志。
"特工学院不是一个造梦的地方,相反,这里会帮你认清现实。"
在演讲的最后,叶茗英这样说。
"三年之后,你们当中只有排名前50的人才能留在灵界,努力当然有用,但我更建议诸位利用这宝贵的三年时间,多开拓眼界,看见更广阔的世界,毕竟长期在灵川以东生活的机会实属难得,最后,祝大家一切顺利。"
叶茗英说完,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一盏盏高脚杯陆续抬起,但灵千叶、谢雨熙和尧苏若都没有动。
后来灵千叶才知道,谢雨熙从叶茗英走上讲台那一刻就开始哽咽了,她是檀桑大陆上少数的自由派,就是灵千叶父母无法理解的那种笃信人族和灵族可以和平共处、甚至混居生活的人。在谢雨熙看来,叶茗英校长不只是一个人,她还代表着一种信仰,一种不分种族、只把每一个个体当作纯粹的人来看待的信仰,谢雨熙说她很确定,叶茗英在台上演讲时看向了自己,她说在那个与灵魂知己目光交汇的历史性瞬间,她只能用眼泪记录下一切。
至于尧苏若,她应该是真的饿了,在叶茗英演讲最后的寂静时刻,灵千叶还能听到尧苏若咀嚼食物的声音。
大概在迎新典礼开始后20分钟,叶茗英演讲之前,灵术学教授、同样来自人界的祝童上台为新生介绍第一学期的课程设置,由于祝童教授介绍的大部分内容都与新生手册重叠,到了她讲演的后半段,一些新生肉眼可见的烦躁起来。
"女人就是话多。"那时,灵千叶斜后方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下一秒,一个更嚣张的男声划破了僵滞的空气。
——"我看你话也不少啊……"
心中一阵暗爽,灵千叶循声转头,就看到说出这话的男人正斜靠着椅背微眯双眼、挑衅似地看着对方,他右手指间别着一把叉子,餐盘上没有太多食物,像是随时准备掀翻桌子和挑事对象决战到底。宽松长袖卫衣、不算高的个头、倔强的下巴线条还有懒散中透着杀气的眼神,灵千叶突然觉得他有些眼熟。
五天前,在鹿尾巷的公交车站,她见过这个人。
当时他身上挂着三四个大包小裹,右手拖着布满划痕的黑色行李箱在站台上和灵千叶一起等车,在这段旅程的起点,灵千叶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人,除了那一身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拖沓笨重的行头,还因为他在握住车把时无意间露出的绳结手环。先前和母亲来灵界旅行时,灵千叶在黑泉镇的夜市见过那种手环——典型的塔胡族风格,在人界,佩戴某个特定灵族的代表饰品,就像在T恤上涂鸦所支持的球队标志一样,很容易叫人浮想联翩。
现在,那条有些褪色的绳结手环依旧在那里,男人一边摆弄着手上的叉子一边倾身向前伏上饭桌,见挑事的人不再作声,才慢慢把头扭了回去。
灵千叶转回头,嘴角忍不住上扬,因为和他的再度相遇暗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