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灯火通明,刑部侍郎郭敬站在台阶之下,低着头等待皇帝的召令。
皇帝沉默地把文启远的供词翻了一遍,他受不得刑,把事情吐露的干干净净,现在这满纸罪状,怕是把他拖出去斩十次都够了。
他拿起了笔,王桂立刻贴过来研磨,皇帝写了几行字,然后拿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十分随意地盖了一下。
“你去带人追捕吧,”皇帝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上面飘了下来,“回去后再把这份供词写一遍,像那些小打小闹的都写上来做什么?”
郭敬立刻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他捧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等到回到刑部,他对着底下的人一挥手:“还不快起来干大事。”
只是这差事办的不如想象中顺利,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到了尚书府,但杜庭杜老大人坚决不肯就范,他抖着胡须,满面寒霜的对郭敬说道:“我要面见圣上,不然我宁愿死在这里。”
杜庭是万万不能死的,而郭敬是一个凡事都不自作主张的人,所以他立刻派人进宫,让皇帝来定夺。很快,王桂坐轿来到了尚书府,他走到杜庭面前,一捏嗓子说道:“杜大人,陛下请您进宫呢。”
杜庭冷冷瞥了他一眼,等他大步从兵士中走过去,郭敬立刻凑到了王桂的身边:“王公公,现在算是个什么章程,我这人都带出来了。闹了这么一气,明天肯定是要传遍了。”
“郭大人这是怎么说的,你带了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难不成还要再问陛下一遍?”
皇帝是在寝宫里见得杜庭。
他已经换了单衣,本来打算读两册书就睡觉,但是郭敬派来的人说杜庭抗旨不遵,在尚书府鬼吼鬼叫,他只好分出一点时间来再见他一面,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一定要走刑部的流程才算名正言顺,杜庭就是真嘎嘣自杀了他也无所谓,反正他对杜庭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赶紧下去服侍先帝,别在他眼前晃悠了。
杜庭一进来就看见皇帝披着外袍坐在那里等他,若是平时他如此行事,怕是第二天御史就要谏言为人君者要礼仪端庄,可现在他到了这个地步,皇帝怕是演都不想演了。
他不想演了,杜庭还得演下去,他俯下身去,行了个实实在在的大礼:“老臣杜庭拜见陛下。”
这个“老臣”让皇帝不由得笑了一下,他盯着杜庭的脑瓜顶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杜大人何必如此,起来吧。”
杜庭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他挺直了腰板,看着皇帝对他似笑非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纵横十几载,今天居然要被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人收拾了。
“今天臣来,是想同陛下说一件旧事,”杜庭咳嗽了几声,“文启远怕是告了臣不少罪状,可这些罪状不是臣的。”
皇帝脸上仍然挂着笑,他看着杜庭,语气温和地问道:“既然杜大人如此说,那这罪魁是谁呢?”
杜庭老脸上的肉颤动了几下,当年先帝骄奢,时常觉得手里头的银子不够花销,想要从别的地方弄点钱出来,他虽然肆意妄为,好歹没有真晕了头,知道国库是万万不能动的,于是把最为信任的宠臣杜庭招来,同他商议如何把自己的小金库给填充满了。
这事杜庭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是上怀杜家出身,这辈子都没缺过钱花,从来没操心过这些铜臭之事,面对先帝这上不得台面的要求,他是想了又想,最后提议先帝不如从其他世家手里收回些田地——杜家手里就有不少庄子良田,单这一项,养活几百口人都绰绰有余。
先帝自然不会跟世家抢地,就是想抢也得先找出个由头来才行,他向来倚重世家,不愿为了这事和一堆人扯皮,况且他自己多的是皇田皇庄,不过是不够用而已,所以他否了杜庭的建议,觉得这人读书太多,实在是不懂经济。
杜庭不了解,可有的是人了解,先帝身边的太监孙成便给他出了个主意,一向来钱最快的,一个是当铺,一个是青楼,先帝若是嫌这事不太体面,大可以找人帮他做起来。
孙成这话带着私心,先帝真要在外面做些什么私事,当然是用内侍最为方便,他是给先帝出了主意的人,于情于理这样的好事也得让他沾上三分,收了多少钱,给上头多少利,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能肥多少人。
先帝也确实把这件事交给了他,孙成摩拳擦掌,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把流仙楼给立了起来,等他准备借着先帝的钱袋子利滚利钱生钱的时候,却突然因为吃饭时卡了根鱼刺给呛死了。
这死法不得不说奇怪,可再奇怪也不过是个阉人,他又没什么后代子嗣,几个宫里相好的凑了银子,叫他府上的人把丧事办了。不过一个月,这件事就消散的干干净净。
先帝很是惋惜了一番,然后转头把流仙楼给了杜庭,杜庭很是看不上这档子营生,再说的风雅那也是风月场所,他一个世家大族出来的才俊,难不成还要去当老鸨,可先帝比他更要脸,执意让他把责任肩负起来,杜庭只好捏着鼻子接手,从家里找了几个能干的外姓人,假装这是他不便公开的产业,把这事全权托付了出去。
杜庭一开始心里很是别扭,可时间一长,如水般的银子进了杜府,他那点羞耻心就十分迅速地烟消云散了,等到先帝驾崩,新帝一无所知地登上皇位,他便心安理得地把这大笔的财富昧了下来。
现在到了这个田地不过是咎由自取,但杜庭还是想把锅甩一甩,他倒想看一看皇帝能不能忍得了他老子名声扫地,他抬起头,做出一副踟躇的姿态来,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这都是先帝的产业。”
皇帝无聊的直想打哈欠,他胳膊支着脸,等了半天就这么几个字,于是不耐烦地对着杜庭说道:“没了?”
杜庭心里咯噔一声,他看向皇帝,这个一向以宽宏大度示人的君王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像是在看垂死挣扎却无能无力,只能张开嘴假装自己很有威胁的老狗。
“你想拿先帝威胁朕吗?”皇帝端坐在杜庭面前,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朕一点也不在乎他啊。”
这话几乎可以算是大逆不道,杜庭立刻生出了一股勇气,他挺直了腰板,对着皇帝声色俱厉:“先帝是陛下的君父,陛下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皇帝对这些老东西的厚脸皮感到惊叹,先帝做君主做父亲做到这份上,他的狗腿子也有脸说别人大逆不道,要真这么遵循圣贤说的话,杜庭早该自己找条麻绳吊死了。
“先帝做错了事,难道不该由忠心的臣子把它背起来吗?”皇帝笑的恶意满满,“还是说你想让朕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庭胡须颤动了两下:“臣是听从先帝的主意办事……陛下要罚我,我绝无二话,只是臣一片忠心,不愿背负危害社稷的罪名。”
“不愿背负危害社稷的罪名……哈?”皇帝简直要笑出声,“那你去说吧,就说都是先帝逼你,危害社稷的是他,朕准了。”
杜庭满脸是汗,惊愕地看了皇帝一眼,如果不是他出现幻觉,那就是皇帝失心疯了,他脸上的神情既疑惑又畏惧,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朕会下一个罪己诏,好好帮先帝把罪名背起来,”皇帝轻声细语地说道,“而你这个蛊惑先帝的罪人,当然也要付出代价。朕都不在乎名声了,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