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的电话,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定了张回家的高铁票,下车后她正好赶上了回村的末班大巴。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所有人都没想到王招会在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愣在了原地。王盼挤开这些人上前打开院子的大门,抱着姐姐的手臂走了进来,关心地开口:“姐姐你吃了吗?”
王招低头看了眼王盼揽着自己的手臂,没有开口,沉默地向大厅走去。
王盼松开姐姐的手臂,用眼色招呼男人赶紧去厨房做饭,一边跟上姐姐的步伐:“姐姐,你先坐会,周葡去做饭了,他手艺还不错,你先吃点水果垫垫肚子。”
“王招,摆个死人脸给谁看呢!”王妈反应过来,伸手就要往王招的脑袋上打,但直接被王招握住手腕。
王招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扔掉她的手没有说话。
王妈怂怂地缩了脖子,她没想到,两年没见的大女儿已经变得这么强势。
“谁啊!”大腹便便的男子从大厅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看到王招回来,还开口讥讽:“哟,怎么,外面混不下来了知道回家啦?我跟你说,这家里可——”
“闭嘴!”王招伸手就是一巴掌,给对方的脸上留下鲜红的掌印,“尤其是你。”
“哇——”弟弟还是一如既往的没用,捂着脸坐在地上大哭着。
王妈上前心疼地安慰儿子,王爸怒不可遏,伸手就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王招!”
“啪!”又是一巴掌扇过去,王招一直在外面兼职,力气比以前大了不少。
王招甩了甩疼得有些麻木的手掌,抬了抬下巴,开口挑衅:“还要试试吗?”
这下连弟弟都不敢哭了,捂着脸坐在地上低低地抽泣,周围一片寂静。
王招收起眼神从他们身边走过,坐在厅堂的木椅上。其实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觉得自己这三年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自己每天压缩不到六个小时的睡眠,奔波在学习、打工中的辛苦,什么都算不上。
“姐,先吃点。”王盼毫不同情被删了耳光的两个人,接过男人刚炒好的蛋炒饭,挪着脚步坐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隐瞒这件事姐姐会很生气,但是她不希望姐姐因为这件事饿着自己。
王招低头看向金黄诱人的蛋炒饭,香味四溢。即使她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可她却没有丝毫进食的欲望。
王招的视线从蛋炒饭上上移,移到妹妹的脸上,面前的妹妹确实丰腴了不少,脸上也长肉了比上一次见她又张开了一些
她记得,妹妹今年正好十八岁。
“为什么……”她艰难地开口,直到现在她的脑袋还是“嗡嗡”的,根本反应不过来。
“姐姐,对不起……我一直都在骗你,其实我高二就辍学了。”王盼低着头,小声地开口。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姐姐会发现,不管姐姐怎么怪她,打她骂她她都愿意承受,哪怕姐姐最后要和她断绝关系。
她希望姐姐不要被自己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影响了人生。
“为什么这一年你要骗我?”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然也不能瞒着她一年里又结婚又生孩子的。王招以为自己会很愤怒,可真的听到王盼说话的时候,她却出奇的冷静。
“我……”王盼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起初她是不敢,后来是不自觉地沉溺在自己给姐姐编造的谎言里,在谎言里,她拥有光辉灿烂的未来。
——就好像,倘若没有辍学这件事,她就真的能做到。
“哇——”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孩在哭泣,一群人乌泱泱地跑过去看他,只有王盼还在王招面前,捧着那碗蛋炒饭。
“我……”王盼抿着嘴,坐在自己姐姐身边,观察姐姐的表情。同时,王招也低着头看着面前妹妹的表情。
王招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王盼开口。
“王盼。快过来!你儿子都哭了,你在外面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屋里人又在对王盼发号施令,王盼却没有马上过去,而是抬头看着姐姐。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王招忍不住开口。
“王盼!”房间里的人再一次催促着。
“来了——”王盼没有给出答案,放下蛋炒饭,转身就往房间里跑去。
王招一个人坐在室外,听着房间里的说话声,看着桌上的蛋炒饭,心中百味杂陈。
最后她眨了眨眼回神,沉默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在蛋炒饭的下面,背上包向外走去,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她推开庭院外的大门,再一次走入了夜色里,身后是灯火照得明亮的厅堂。
好似她风尘仆仆赶来,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昏暗的夜路并不好走,两旁也没有路灯,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王招的脑子里依旧一片混乱,她走出村口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喝得醉醺醺、满脸通红的醉汉。她下意识地站在路边,避免招惹上对方。
当醉汉走得近些,她才认出来是杨旷,三年没见,对方变得邋遢了很多。
杨旷看到她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王招?不可能,她才不会回来!自以为是的女人,以为到了外面就自由了,哼哼……”
王招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看着对方摇摇晃晃的身影,心中毫无波澜。
她走到村口的公交车站——其实就是一个铁制的路牌,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是几乎要被淘汰的智能二手机,她开屏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
王招盘腿坐在路牌下,靠着那根铁杆,望着空无一人的马路出神。她忍不住又掏出手机,翻看着通讯记录。她的通信记录几乎都是和妹妹交流的,她都能回想起来每个电话她们聊了些什么。
从一开始很规律的每周日联系,到前几个月开始非周末的时候联系。
王招自哂,原来自己竟然迟钝到这种地步。
翻看通话记录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去年接到过一次妹妹的电话,妹妹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而自己因为兼职忙碌着,只顾着说几句关心学习上的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或许一切的转变就是在那一天。
可笑的是,自己竟然那么自以为是,那么天真地相信爸妈收了自己的钱就不会对妹妹怎么样。
如果她多关心一点妹妹,早点发现对方的异常,是不是就可以早点拦住这件事情的发生?
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拉回了王招的思绪,王盼撑着膝盖,喘着气笑着开口:“……姐姐,还好你没走。”
王盼检查过孩子的情况,发现没什么大事,将孩子交给孩子他爸。当她回到厅堂的时候,王招已经走了,蛋炒饭也没吃。她眼睛尖,看到了蛋炒饭下厚厚的红包。
王盼打开封口,里面是一些散钱,她没有数就重新合上。看到红包里零钱的时候,王盼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她知道那是姐姐身上的所有零钱。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村外跑去,跑到公交车站时,还好姐姐还在这里等着她。
王盼勉强调匀了呼吸,开口:“姐姐,这么晚了,已经没有车了。”
“红包你就拿着吧。”
两人异口同声。
王盼这才发现自己拿着红包就这样跑出来了,王招不知道怎么面对妹妹,只是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眼神:“我知道。”
“要不——”
“我是不会回去的。”
“不是不是,我说,”王盼将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另一手捏紧了手里的红包,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要不让我们送送你?”
“我们”,是指她和便宜妹夫。
一辆轿车从村口开出,停在了她们面前,前方的窗口降下来,露出方才没来得及看清的男人的脸,叫什么“周普”还是什么的。
真是普通的名字,长得也很普通。
王招最后还是坐上了车,三人沉默着。周葡也没有开口攀关系,沉默地开着车将王招载到了市区里比较热闹的地方。
“谢谢。”王招虽然带着气,但还是下车前道了谢。
一码归一码,她不是那种没素质的人。
王盼也跟着下车,走到稍远的地方,伸手抱住了王招的腰,就跟以前一样轻轻蹭了蹭。王招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她脑袋上的发旋,心中不知道作何感想。
“弟弟在学校打了人,对方要十万才不报警,爸爸妈妈借遍了亲戚也才三万。但是我结婚的话,彩礼可以给八万。”王盼笑着耸了耸肩,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你刚刚问我,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没得选。姐姐,我没有你那么坚强,也没有你那么有能力。可能我的成绩是比你好一点,但是我根本承受不住他们的压力……”
王招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她也知道,王招一直以来都是内向敏感的性格,既不会和母亲扯谎周旋,也不懂得拒绝,稍微施压就会妥协。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错就错在那个被娇宠长大、无法无天的弟弟,和对弟弟无条件溺爱的父母。
……可是为什么不跟自己说呢?
“姐姐,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总要自己面对选择的。”王盼好像看出了对方的心中所想,笑着摇摇头直起身和姐姐平视,“姐姐,我和你不一样,我考不出去了……但是我也想走出去。”
“……你辍学了,你想过你的以后吗?”王招艰难地开口,她知道没有学历在工作的路上会受到很多挫折。
“我想过的,以后我就会在市区找工作。”王盼笑了,将视线转到在车边等两人的男人,“他在城里开了店,等孩子再大点我们就会搬来市区住,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去——又或许以后再也不回去。”
“……这条路会很辛苦,会经历很多波折。”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王盼叹了口气转身,“可我想走出去,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我都想走出去,我不要再成为弟弟的牺牲品。”
王招沉默着听着妹妹的计划,她才发现王盼并非她所想象中的那般一无所知,反而她为自己用另一条路谋划了自己的未来,只是那条路会艰难很多。
王盼说得对,拒绝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面对爸妈的无底线,趁他们还有“良知”的时候做出的决定,还能在他们心里留下些许好感。
这场婚姻并不完全是爸妈施压的结果,还是王盼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王招坐上了前往高铁站的首班车,整个大巴上空无一人,只有她抱着书包。她转头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植被,脑海里却想起昨天临走前妹妹的一句话:“姐姐,你的见识最广泛。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的命运从来都不公平呢?”
王盼的拷问一直在她的心头萦绕,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为什么我们的命运总是不公平呢?
这不对。
王招握紧了拳头,直至指甲在掌心烙下痕迹,几乎渗出血丝。她在心里暗自种下一个长远的计划——
倘若命运不公,那便由我,为更多人撕碎这不公平的命运。
一年不行,那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这辈子。
我们都是平等的,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