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卢蕤颔首,吹着药,“可是我对不住他……”
“好了别说这种话了。”许元晖也是拿卢蕤没办法,“你要是有什么差池,小桥第一个饶不了我。”
“为什么?他不应该……不应该这样吧。”卢蕤不解。
许元晖哪里知道该怎么解释?“啊,我也不知道,直觉吧。总之你先喝药,后面的事儿慢慢说……”
“对啊对啊。”
房梁上还有个人?!
唐景遐手里捧着饴糖,这是今儿在段闻野那里敲诈来的,“说真的,许枫桥对你没话说。你知道吗,你被邓清芬抢走的时候,他凶得很咧!他还说要把我脑袋拧下来咧!后来又和你去燕山……”
唐景遐忽然闭嘴。
“什么时候,去燕山?”
卢蕤和唐景遐心照不宣地噤了声,许元晖皱着眉,“小芦苇,你看起来不像是能翻山越岭啊?”
卢蕤不说话,喝完药就开始狂吃桌上的烤鸭和糖饼,其速之快令人咋舌,腮帮子鼓鼓的,上下晃动,嘴巴紧闭,保持着最后一丝优雅。
许元晖瞪了唐景遐一眼,后者别过脸去,暗暗在心里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子。
“胡闹。”许元晖扶额,“你先修养一段时间,善后什么的,都别管。对了,霍平楚中毒了是吧?”
“对哦。”唐景遐忽然想起来,“大当家被人阴了,我就说,官府没好东西。”
“是谁要杀他?”
封兰桡道:“骆明河。”
唐景遐身形一顿,那股压抑多年的仇恨蠢蠢欲动。她没想过有一日还能和仇人离这么近,在霍家寨的时候,她和霍平楚没什么交集,只知道大当家是个豪侠。
时至今日,兔死狐悲,不禁更恨。
“骆明河为什么要杀霍平楚?”卢蕤囫囵咽下,又喝了口汤,“也就是说,骆家在破坏我的计划,难道是因为程玉楼?”
“是吧。”许元晖支着下巴,唐景遐一个轻功跳了下来,脚尖点地,像片羽毛似的,烛火微微颤抖。
“也就是说,骆家想保程玉楼。我失策了,没算到这一层。”卢蕤内疚,心绪不宁,紧接着胸膛起伏,咳出口陈年老痰,许元晖赶忙拿来痰盂。
乖乖,这卢先生跟纸扎的老虎似的,一戳就破。唐景遐面露难色,也不知许枫桥会不会自责?现在许枫桥有想卢先生吗?
“谁知道骆九川会保下这个私生子。”许元晖同样表示震惊,“对了,他今儿还来找你,说要谢谢你,不过你那时候还在昏着,我就代你受了。”
“霍平楚现在……”
“鼻息还在,跟睡死过去了一样。”许元晖道,“看了看,那毒药竟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这就奇怪了,我自小通读医书,对方很明显是想让我束手无策。”
卢蕤又饮了碗汤,所幸来得及时,霍平楚一死,河北至少得再乱一段时间。太平盛世可以杀魁首,但幽州现在绝对不行。
关内太平,河北这么多年来从未真正太平过。燕山和桑干川里尽是不服管的游侠义士,攘外必先安内,而且霍平楚明显是带了诚意来的。
杀了一个亲近官府之人,所为的,应该是程玉楼。骆明河这种人,杀人无数,肯定也不把霍家寨放在眼里。
“霍平楚最好是活着,他有才干,身份特殊。而且,能稳定下其他豪杰勇士。土匪游侠为的就是一个义字,如果他们知道顺服是死,估计会负隅顽抗,州府会更累。”
“你不喜欢兵戈。”许元晖道。
“的确,我不喜欢。”卢蕤低头,“能不打就不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纵览史册,有多少祸患起自行伍?战争作为利刃,从来都只该在非用不可的时候,权柄交接,外重内轻,乱世之征兆。”
“那是你的想法。”许元晖撇手,“不打仗,微末之人怎么晋升呢。”
“所以我也只能代表我自己。”卢蕤苦笑,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他也和史册里迂腐的书生一样,捍卫着尊卑规矩,绳墨方圆。
这是他的局限。
“其实霍平楚死了也无妨,杀一儆百,再叛再杀,官府若不强硬便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届时豪杰自立为王,反而会更棘手。”许元晖说得头头是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我坚持己见。”涉及到原则问题,卢蕤一改平日好好先生的模样,“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功劳、晋升,只是战争带来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卢蕤很执拗,许元晖也不再劝。想起来应该是卢蕤少接触肉食者的缘故,看待国家大事总有几分天真和蒙昧——初心是好的,能保持多久呢?
许元晖不禁想起万象年间的净林书院,人才辈出,儒学成风。莘莘学子针砭时弊,入朝显达者不在少数,最出名的当属陆修羽和段闻野。
然而现在,二人因理念不同分道扬镳,醉心权术,怕是早就忘了读书时的誓言。
许元晖无法苛责,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单纯觉得唏嘘。名利场就像个大染缸,将一匹匹白练染得颜色各异,却又不约而同向权力巅峰的紫色越发靠近。
所以现在看卢蕤就像在看白练——白得彻底无一丝尘垢,甚至没有绘事,单纯就是白,比新雪和月光还白。
像初开的芦荻,风一吹纷纷扬扬,芦絮落满沙洲,稚嫩,皎洁。
“以后若能入京师,希望你保持初心不变。”许元晖刚说完,唐景遐便已经把剩下的肉与喻蓬丘分而食之,杯盘狼藉。
许元晖道:“小芦苇是操劳过度,你也吃这么多?等下吃成个胖妞没人要了。”
唐景遐擦着嘴,“呸呸呸,你怎么骂人呢。我才不用人要呢,我能吃能干活,不稀得给。不过道长,你需要书童吗?”
许元晖打量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好吃懒做,让你早起练剑跟要你的命似的,现在又要丢人现眼做道长的书童?”封兰桡白了一眼,“练剑你都懒得,还想看书识字?”
“哎呀当家的,你怎么能当面揭我的短!”唐景遐气得跺脚。
“我不需要。”许元晖闭目养神,“你还是跟着三当家吧。”
喻蓬丘擦了擦嘴,对于唐景遐胡搅蛮缠的程度,她了解的还不够深。许元晖独来独往,曾经和漠北一个姑娘有过旧情,那姑娘和唐景遐一样的活泼。或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许元晖现在对成家立业避之不及,当个仙风道骨的道长,炼丹抄经,不比被辜负要好得多?
饶是许元晖世事练达,对情爱之事总是不开窍——诶,她好像也是。
暗流汹涌,封兰桡并不知晓,“明日跟我去悲田坊,清芬已经去那儿了。哦对,郑金刚给我传了信儿,说想和清芬结为夫妇,我还得问她的意思。”
姐妹成双成对本该是好事,可唐景遐一想起自己茕茕孑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由得暗自烦恼。她无助地看向卢蕤,“那卢先生,你教我识字!道长不教我,你教教我!”
卢蕤笑着摇了摇头,“你有心上进那最好,不过我会读书却不一定会教,更何况我读的那些书,你不一定看得进去。”
唐景遐气愤地站了起来,猛跺了几脚,“你们都看不起我!好,我就给你们看看,那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我明天就寅时起床,你们不许叫我,我自己起来!”
说罢踱着步子朝自己的卧房去了。
众人纷纷扶额,虽然情势紧张,但有这么个活宝倒是有意思。
“师兄,你是不是想起英琼了。”喻蓬丘不识时务地看着怅然若失的许元晖,“她毕竟和英琼不一样。”
“她一切都好吧?”许元晖颔首,原本轻松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哀绪,“我其实早就放下了,蓬丘,我和她本就没有缘分,以后别再提她了。”
“怎么可能。”喻蓬丘才不信,“英琼现在回到辽东了,她现在是半年辽东半年漠北,你想去见见她么?事情办完我们就……”
“不必了。”许元晖心想这师妹真是没眼力见,“过去的都过去了,再见面又能如何?徒增遗憾罢了。”
卢蕤敏锐洞察到了许元晖的心事,“我看小唐对你也有心呢,她不求三当家,一直粘着你,估计啊,是对你有好感。”
封兰桡不知跟谁学的阴阳怪气,“是啊,女大不中留哦。”
这道理许元晖会不懂?只是慕容英琼给他带来的伤害太大了,他也曾把一颗赤诚的心掏出来给人家看,但人家不领情,反而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那就是她的遗憾了。”许元晖心如铁石,早已将自己托身道门。他知道,若是因为唐景遐和慕容英琼相似而爱屋及乌,对唐景遐很不公平。
与其落人口实,不如断了唐景遐的念想——看来他更适合做和尚。
卢蕤尊重许元晖的想法,却闻得窗外一阵脚步声,恍惚间好像有个姑娘的抽泣声。
许元晖装作没听到,拂尘轻轻一摆,垂落在膝上,瞑住双目。
“福生无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