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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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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的相州郊野。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抱着膝盖坐在田垄上,天际微白,夏风熏熏,吹过他的鬓角。身上的夏衣轻薄,是母亲亲手做的麻衣,他很喜欢。

早间也是他最喜欢的时候。暑热不是那么明显,吹过来的风还带着露水,一弯月亮斜在半空,白云纤毫无迹。

他在等一个破晓,他喜欢天光孕育完毕后划破阴冷长夜的交替之时——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而是“交替”。他闭上眼,耳畔响起杜鹃的声音,哀戚又辽远。

促织声从未停息过,头顶这棵树,时不时有鸟儿展翅扑棱的振羽声。安谧沉静,天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伸出手,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

“啊。”他警惕地抽回手,睁开茫然的眼睛,瘦弱的身躯一缩。他很怕生,自从来到相州后就是这样,跟土著的小孩子根本玩不到一起。

“还记得我吗。”来人穿着一袭玄衣,说不清是什么样式,不像胡服,因为是右衽,而且袖子很宽大——却也不是汉人衣裳,因为前襟的绣花纹样,很明显是来自西域的孔雀明王。

他低着头看地上,这人的披风也很奇怪,如绶带一般的长条垂在地上,硕大孔雀羽在月光照耀下如同暗夜琉璃,凝辉生光。

“客叔叔。”卢蕤起身朝对方欠了欠身,小鹿般的湛绿眼瞳人畜无害,“您怎么来了。”

“睡不着,出来走走。嗯?小芦苇,你怎么不回去,也在外面呢?”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小孩只能撒谎掩盖过去,总不能说“我喜欢清风吹过指尖的感觉”吧?卢蕤打小就心思多,在意很多别人根本不在意的东西。然而一时间他想不出一个万全的理由,只能抿着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我……”

“小芦苇有什么愿望吗。”客叔叔背手站在卢蕤面前,在一个十一岁的小孩看来,身影是那么健壮庞大,侧过来的脸也俊美斯文,叫哥哥完全也没什么毛病。

客叔叔是父亲的好朋友,之前父亲辗转各地任职,客叔叔总能第一时间来接济,卢蕤其实很好奇,这位叔叔到底怎么做到消息如此灵通。

“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客叔叔趁他不注意,拧了他脸一把,“所以趁我还有耐心,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比如,让欺负你的人自食其果,或者要钱财,要女子,我都能给你……就当是我还你父亲的债吧。”

“客叔叔开心么?”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客叔叔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客叔叔什么都有啊,有花不完的钱,还有很多人拼尽全力也得不来的自由,跟闲云野鹤似的,可我总觉得您不开心。”卢蕤拉扯着那接近他身高的孔雀羽,丝滑触感,是他之前从未接触过的。

“小鬼,还问起我来了。”客叔叔抚着他的头,透过他身躯,像是回忆起了某个遥远之地的灵魂。

“所以客叔叔为什么觉得,我得到了你有的东西,就会快乐呢?他们都说我活不久,是真的吗?”

客叔叔哑然,两侧垂下来的杂乱鬓发把侧脸遮盖了大半,卢蕤只能看见他直挺的鼻梁,在暗夜余光里不屈地反抗些什么。

“那小芦苇想怎么做,你觉得怎样才能快乐?只要是你的愿望,客叔叔都满足你。”客叔叔的声音终于有所缓和,修长的手指深入卢蕤杂乱的后脑头发,不知不觉把卢蕤没扎好在后脑的发辫拨得愈发乱。

“我想读书,想在三十岁之前中进士。”

本朝进士科难度极其高,有“五十老进士”之说,卢蕤想在三十岁之前中?真是天方夜谭。孰料客叔叔完全不在乎这小孩画的大饼,“好啊,你想中进士?那得找名师。相州有个大儒是吧?客叔叔带你去找他,你可得好好跟着老师学啊。”

……

卢蕤一身虚汗从梦里醒来,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会突然梦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说是“毫不相干”,主要是因为自那年他拜在郭希善门下后,客叔叔就像是消失了般。那一年,母亲抛下他跟了别人,因为丧期改嫁备受诟病。他也一反之前的惯例,并没有和母亲一起走,而是留在了卢家。

从此就开始备考和备受冷落。

他很少梦到父亲,不如说很少做梦,睡眠也零零碎碎。旁人都说,父亲是个开朗爱笑的男子,经常在后院的槐树吹笛子,呕哑嘲哳,惹得邻居老大娘抄起笤帚簸箕就往树上砸,终究因为砸不到只能气得跺脚。

他小时候不爱笑,还好几次被父亲点名批评,“不笑怎么行啊?来来来,小芦苇啊,笑一个,笑一个嘛!笑一笑,十年少!”

这些记忆都太模糊了,连不成片。卢蕤揉着酸痛的眼,他此刻正在燕王府的屋舍,被房东驱赶出来,连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武淮沙劝他去自家,被他拒绝了。

他不好意思去许枫桥家,怕引起心底里的愧疚。

躺在床上拥衾而卧,天花板蛛网层结,四下幽暗,按说沉静的夜晚应该很好安眠,可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他又开始在脑海里总结琐碎细节了……若是许枫桥在,估计又要说他操闲心。

没办法,他从小就是颗七窍玲珑心。

抽丝剥茧,他发现了一个疑点。

武淮沙到底受到了谁的指使上山?而且,武淮沙带来的消息是“成了”,他本以为是霍平楚越过他,悄悄向赵崇约报信,程玉楼来找他也不过是为了通知。

卢蕤咬着指甲,窗外的鸟叫密匝匝的,让他本就杂乱的心乱上加乱,犹如无头苍蝇随处乱撞。但每一次撞,都让他越来越接近事实。

霍平楚被骆明河毒倒、程玉楼和赵崇约的争执,都证明了根本没有谈拢!那武淮沙为什么会说“成了”?

那时候他太高兴,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对。

下山的人只有三个,霍平楚是匪首,他是官府中人,程玉楼效力于燕王又是骆明河私生子,这些人都有留下来的理由。

他们三个离开,陆修羽军队抵达,前后时间差,是谁在拖延,又是谁,在引导他脱离险境?

他原本以为是女英阁,但喻蓬丘待他生疏,许元晖也另有要务,会面几次后就各忙各的了,并没把他拉进来——也就是说,女英阁在幽州的计划,是与他无关的!

卢蕤捂住耳朵,他需要安静,尤其是在谨慎思考的时候。

那么许元晖为什么要救他?总不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况且,他上山的消息,许元晖远在长安凌云观怎么会……

只有一种可能。

许元晖很久之前就来到了幽州,密切关注他。

而这种关注,也并非女英阁的授意。

有另一股力量,一直在暗中注意他,每次他遇险,都会伸出手来帮他——那曲江案,是否也因为那股力量的缘故,他才能离开大理寺监牢?

只要是你的愿望,客叔叔都满足你。

梦到“客叔叔”是偶然么?客叔叔,一个名姓不详的人,一个被卢蕤轻飘飘回忆又湮没在脑海里的人。

卢蕤睡不着了,闭上眼后脑子一片纷杂,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往事,想那些碎得拼不到一起的片段,恍惚间想起一句话——

那时候他躲在墙垣后淘米择菜,墙边种着一株凌霄花,也是在初夏的天气。

凌霄花藤茂密,营造了墙很高的假象,他站起来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所以那两个人才敢肆无忌惮在墙外争吵。

“你不要再接近我的孩子了……”母亲用磕磕巴巴的汉话说道,语气里半带着威胁,“你走!我不能放弃……放弃我的孩子。”

“你配不上元礼。”客叔叔的话冷峻得不容置疑,“你不过是我培养出来的歌伎,怎么能觊觎主子的朋友?你想改嫁对吧,你也不看看你新找的夫婿,谈吐长相,连元礼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卢蕤蹲在墙角,经历父丧的他心如死水,这种程度的撕破脸两相对照,简直不能撼动他分毫。

“可我……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觊觎您的朋友。”扑通一声,母亲好像是跪下了,“阿蕤还小,没有娘他怎么办啊?他是我生出来的孩子……”

“他姓卢。”客先生一字一句,“跟你,没有关系——甚至你也会拖累小芦苇。要不是看在元礼的份上,你会有安身之处?”说着,扔下一个钱袋子。

“你滚吧,跟你的新夫君逍遥快活,就别连累元礼的孩子了。”

卢蕤好奇地搬起砖头,踩在上面,扒拉着泥土。

阿娘捧起沉甸甸的钱袋子,竟失声痛哭起来。麻衣下的绿裙着了泥泞,双眼紧闭,两道泪痕默默流下,狼狈不堪。

又被抛弃了么?卢蕤心里其实没有太大波动的。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他知道父亲母亲相爱,会捧着琵琶胡笛,改谱子、钻研龟兹乐谱。泡桐树被风吹起,颤抖的花枝落下几朵桐花,卢蕤跑上前撑开下袍,将掉下来的桐花尽数揽在怀里。

爱是真的。

无奈也是真的。

并不会因为无奈而不够爱。

说到底卢蕤有什么资格不原谅呢?留下面对宗族里的流言蜚语就更好了么?若是那样,还不如早点离去。他在阿娘的位置上,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

要是连他这个儿子都不理解,世间还会有谁理解?

他默默地收起踮着的脚尖,继续淘米择菜,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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