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卢蕤不说话了,靠着身后马车闭眼安神。这时太阳往上挪了些许,车身一偏,刚好洒在他白皙的脸庞和修长脖颈上。
姚霁青很识趣地不再说话,不出一会儿,均匀呼吸声如河边的水波般有规律。卢蕤手里攥着卷宗,散落的头发丝有些杂乱,中分下来挡住鬓角。
饶是如此也挡不住丰神俊朗的容姿——确实可以这么形容。
毕竟在大周,入仕要经过层层筛选,身言书判,第一个就是身。你得长得赏心悦目,皇帝老儿才有耐心跟你讲讲政事策论。
因此明堂之内人才济济,前几天出使的那位段侍御,可以说是其中翘楚,就连陆长史,也是龙章凤姿,令燕王见之忘俗。
姚霁青不禁怀疑卢蕤能留在燕王府应该也和容貌有关系了。
车队缓缓行驶,越来越接近漠北,周遭的景象愈发荒芜,白草连天,雪山蜿蜒,横亘在天边如一条玉龙。前面有几个牧民的毡帐,姚霁青掐指一算,如果想到达贺若部,至少得到明天了。
日光下照,卢蕤闷哼一声,眼珠子在眼皮下转动,睫毛扑闪,“嗯?”
“啊,你醒了。”姚霁青按捺不住,“恕我冒昧问个问题,你这长相不差,甚至可以算是中上,怎的快到而立之年都没有成家?”
卢蕤揉了揉眼,这种问题之前已经被问过无数次了,“穷啊。你应该问许帅,他那么有钱也一个人呢。”
这是在打太极呢。姚霁青摊手,“他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他不是正常人。”
“那我也不是。”卢蕤不喜别人过问私事,权当是如此回复能断绝姚霁青的意图,语气里也带着些不耐烦的冷淡。
眼看接近那处毡帐,卢蕤吩咐商队停下。
姚霁青摆了摆手,日头正照着,众人也都乏了,正好路过这片牧民聚居的地界,算了算越过断鸿山的野狼谷,就能到达叱罗部和贺若部了。
就算他们体力可以,但卢蕤却不行,这人一下马车就坐在一边,默默数着后面商队的货物,心里有着盘算。
姚霁青把酒囊递过去,卢蕤摆了摆手,“不用,我有水壶。”
姚霁青耸耸肩,和部落里的人熟稔地用漠北话交谈,面前的几个老头讲起话来手舞足蹈,身上羊毛毡散发出多年的腥臭,头发上的虱子跳来跳去,偶有几个跳到姚霁青脸上,都被他不经意掐了去。
漠北人穿的不是大周流行的胡服,而是最简单的动物皮毛做成的御寒外袍,手里还有信手一砍的木头削成的枪和箭,他们期期艾艾了半天,浑浊的眼神和沟壑纵横的脸终于定格在了卢蕤身上。
老头指了指卢蕤,“那是菩萨吗?”
这时卢蕤正靠着毡帐,坐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墩上,曲着一条腿,拿着水壶的那双手慵懒地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则随意地撇在一边。
姚霁青哭笑不得,“这是我们商队队首。”
卢蕤穿着的是白色衣袍,头发也蓬松干净,腰间的承露囊塞满了晒干的泡桐花,闻起来总有一股佛门中人的恬淡馨香。周身的璎珞和金玉腰带、抹额也是贵不可言,在漠北话里,菩萨是对尊贵之人的称呼,所以漠北人能这么说再正常不过。
姚霁青回头看去,卢蕤双目涣散,总是淡淡望着远方,心事重重。他总觉得自己和卢蕤隔了一层障碍,障碍之后是他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索性不再去想。
又是一番攀谈后,姚霁青礼貌地和几个老者分开,“基本上打听清楚了。这儿是贺若部的势力范围,但贺若部的主体在断鸿山之后。再过差不多半月就是祝祷大会,他们这些牧民要应付贺若部的差役,交一些草料和兽皮,所以他们才削尖了木头没日没夜地打猎。”
老者身型佝偻,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答应让我们留宿?”卢蕤问。
“有生意干嘛不做?我说能帮他们打几只豹子或野狼,他们很开心,就应了下来。”姚霁青活动着筋骨,似乎是没想到还有帮漠北人的一天。
但这一天到来他也不觉得意外,战场上打仗和私底下是两码事,比如刚刚的两个老者,并不能燃起他心中的仇恨,反倒是物伤其类。忽然,姚霁青想到什么,“我其实对你很好奇。”
“陆长史对你说了什么。”卢蕤揉着太阳穴,本能地反应过来。
“无非是曲江案。但我好奇的根本不是这个,在幽州,旁人对你的看法一概都不太好,都觉得你性格孤僻不合群,谁知道你一来就说要灭霍家寨,还把许帅拎了出来。你俩一文一武,按理说……不应该有啥交集,更不是点头之交。”
卢蕤良久才从颠簸之中回过神来,“想听?”
姚霁青本想说也不是非听不可,然而出于好奇心驱使,颇有一种死皮赖脸的气势,盘腿坐在一边,跟初见时的趾高气昂截然不同。
“事实上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了……我负责钱粮发放,府上那些卫兵,我但凡发慢了会一个劲儿地催,只有他,总是无所谓。后来我听人说,他家境殷实,又有早年打仗的家底,每天坐班半天,完了就去校场练习骑射。再往后我母亲不在,因为我人缘不好,那群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他把属于我的例赐和贴补送了过来,还用了上好的绫罗料子。”
姚霁青:“那你就想拉他一把?没想过他不愿意?”
“想过,但我知道他会明白的。”卢蕤笑眯眯的,姚霁青的问题无疑刺痛了他心里最隐秘的一个角落。
他回想起蒙受冤案的那段时日,他百无聊赖消极怠工,颜焕说幽州小庙容不下他这尊大佛,不知内情的同僚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像地上的枯叶毫无依凭。
某日踏进府衙的时候不经心瞥到了许枫桥缠臂缚的背影,日光下对方侧过头,起伏不平的侧脸和浓密睫毛镶上一层金色。
卢蕤想不到该怎么跟这人攀谈,正如他之前见到过的许多人那样。他笨嘴拙舌,一见人吵闹就心慌,巴不得马上逃之夭夭。许枫桥俊目掠过他,他心脏跳得极快,浑身上下的血液活泛起来,那句寒暄的话憋在嘴边呼之欲出……
许枫桥走过他身边,冲他身后的武淮沙以及几个兄弟打招呼,他们勾肩搭背,说好了晚上要吃顿好的,欢声笑语渐行渐远,仿佛卢蕤压根不存在。
后来他偷偷观察着许枫桥,内心一遍遍煎熬着。他知道许枫桥是折了翅膀的鹰,并自私地想为他续上双翼重新振翅在天空。
他想好了所有的退路,如果那个人讨厌自己拒绝合作,他也一并受了,但接触几天后,他一遍遍遮掩着不敢让许枫桥知道。
我是在利用你,我不配真心相待。
并肩翻越落翮山的时候,卢蕤早已分不清心脏到底是因为心动而砰砰直跳还是害怕,至少那晚独处的悸动不是假的。
穿山越岭永不知疲倦的鹓鶵,想要栖息在梧桐树上。
跋山涉水的骏马,会不会眷恋那座驿站?
至少这段情感从一开始就不该有。卢蕤执拗地掐掉心里起伏不定的火苗,对许枫桥的愧疚此时压倒了一切。
卢蕤有些疲乏,他心头的重担可以说是从未放下来过,“我出去走走。”
姚霁青摊手,“认得路嘛你,要不要我带路?喂,你好歹回个话呗?”
菩萨的白影被交叉掩映的密林吞噬,姚霁青思忖,那处并不是什么险要地形,也没有豺狼虎豹什么的。
不过还是不放心。他提起弓箭,把酒囊里的酒一饮而尽,吩咐商队众人,“你们在这儿待着,我们休息半天,明天出发!”
密林里有一股血腥气。卢蕤怀疑自己的鼻子是不是闻错了,恐惧感自脚尖蔓延全身,他寒毛直竖,生怕看见什么磨牙吮血的野兽。
他调动起感官,闭上双眼,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枯叶被踩在脚下的沙沙声。一般野兽也会有闷哼或者呼噜声,这时候地上落片叶子都能听见。
卢蕤后悔为什么要“出来走走”,他原意只是想着,反正附近是胡人聚集的散碎部落,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去虎狼环伺的地方定居。
总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快快离开的好。卢蕤快步走去,倏然在道旁的灌木丛里,发现一片碎布料。
那是水蓝色夹缬纹路的布料,荆棘上还挂着一缕丝絮,显然,这布料是作为袄子外袍的料子,不过这纹路……怎么有些熟悉?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不好!若是这人刚刚经过打斗,应该是亡命之徒。翻江倒海的恐惧压到了卢蕤的理智,他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也不去想这料子在哪里见过。快点儿走……他想跑,却在刚准备抬脚的时候,动不了半点儿。
因为他的脖颈前,横着一柄钢刀。
对方曲着胳膊,已经将他勾在自己胸膛前,那恐怖的手劲儿掐着他的肩胛,下一刻仿佛能把他捏碎。
“别动,再动我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