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麒麟纹披风粲然生辉,长发在脑后梳成一股辫子。侧过脸的时候,中分的鬓发被风吹散。
“麟之趾,振振公子。”厉白杨一改方才的态度,“客先生您来了也不说一句。”
“告诉你,怎么能听到你背后说人呢。”客先生微笑,在厉白杨看起来是那么瘆人,“其实你也该叫我一句‘客叔叔’的,我和李寻真……”
“诶,不敢。”厉白杨不想听这人说下去,“哪敢呢。客先生大恩大德,把我救出来,造了一套户籍,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敢攀关系。”
“最近卢更生还好吗?”
“卢先生一切都好,只不过我看他一直在翻一本卷宗,看起来像是当年的案子。”
客先生冷笑,“陆修羽果真利用了他,想杀我。”
“这跟陆长史还有关?”冯碧梧问。
客先生懒得解释,“没事,陆修羽知道的不少,和段闻野又眉来眼去的。段闻野为了往上走,必然会处置他,不劳我花心思了。”
“那道澄法师呢,您打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厉白杨双臂抱胸,把玩着饮露,这把剑很少出鞘,旁人估计只当作是个装饰品。
连同它的主人,笑起来大大咧咧,人畜无害。
“你不问你父亲偏偏问道澄,是什么道理。”客先生本以为他会更好奇李寻真,而不是一个见过几次的法师。
“我父亲已经定谳,真假都无所谓。唯独道澄法师,他为什么在数年前离开五台山,又为什么来到漠北,客死异乡?客先生,您不觉得这需要一个交待?”
客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浮现冯碧梧设想的不耐烦,“道澄救过你的命,你就觉得,他是救命恩人,是得道高僧,对此人也十分好奇?但我告诉你,他根本不是什么高僧,当年大案就是由他而起——或者说,因为他,整个晋阳成了人间炼狱。”
“你说什么……”
“你心里的‘父亲’,是什么样的?”
……
厉白杨脑内模糊的记忆根本无法拼接成串,只有几个背影。李寻真对这个孩子的关注明显不是很多,用李寻真的话来说,虽有千金却无所作为,千金与破铜烂铁无异。
因而李寻真有限的人生里,用金银购置米粟,开仓放粮。说什么,看见金子那样冷冰冰的东西终于有了用处,而不是做些没用的装饰品来表现人的虚荣,心里很舒服。
金银财宝,旁人求之不得,李寻真却视之为罪恶,把自己当做无所不能的“释迦”,负荷了罪恶与救赎。旁人唾骂他,说他沽名钓誉假惺惺,他不在乎。信徒膜拜他,把他当现世活佛,他更不在意。
李寻真到底想做什么?笑吟吟的脸上总是淡漠疏离,世间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情绪,儿子也不能。
李家人说,家产一定要传给亲生的儿子,并劝李寻真早些成家生子。
李寻真偏不,他在乞丐群里随便提溜一个小乞丐回来,让小乞丐穿上最柔软的衣服,吃最干净的饭。血脉,不过是五世而斩的无意义之物,不到一百年就会消逝,时间会平等对待一切人或事。
宗庙焚毁,子嗣断绝,财宝流失。
无物恒永。
年少的厉白杨常常听起这句话。厉白杨身体不好,在佛寺住了一年,道澄负责他的日常起居,读佛经读百家,而后就被李寻真接了回去。
无物恒永。
李寻真总是念叨着这句话,无助地头埋在两肩之间,周身的荣华富贵和旁人的毁誉,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其牢牢束缚。面对一院子的花树,李寻真更加忧伤——因为你知道它们会凋谢。
我也会死。
李寻真一把将小白杨抱到胸膛里,小白杨突然来了一句,“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
该叫父亲么?小白杨说不出话,不敢确定面前这个脆弱的陌生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养父。
“对不起,白杨。我……我做不到。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没有意义。你看啊,我有很多田产,他们都羡慕我,可我想把这些田产分给穷人的时候,他们都来阻拦我。我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是……可是全天下的人都在受苦,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无病呻吟。”
厉白杨挣脱不了李寻真的怀抱。
“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本以为读佛法能让自己的魂魄安宁,但我现在发现……没有佛国,没有安宁,世间没有一刻是安宁的。施粥给我带来的满足,根本无法抗衡我心里的痛苦。”
“晋阳旁边就是五台山,五台山佛寺众多,讲六道轮回和众生平等,生杀之孽罪莫大焉,可是五台山附近还有雁门关,雁门关每年都有漠北人和汉人的争斗和较量,死伤惨重,他们的尸骨无人收,就弃置在荒野。”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想,要是我能生在太平盛世,说不定就没这么多想法了。”
李氏先祖为李寻真留下的产业可以说是巨量的,因为天下大乱的那句“李氏应王”的谶言。李寻真一直觉得很荒谬,但他的夙慧让李氏家主将下一任的重担交给了他。
坞堡、精兵,以及文人牵强附会的太原李氏宗谱,都给了李寻真称王称霸的资本。晋阳表里山河,只要李寻真想,南下相州洛阳西进关中,似乎都不是难事。
似乎都不是难事。
李寻真眼里这就是最荒谬的事。
……
厉白杨沉吟良久,“我对我的父亲并不了解,我和他也根本不一样。如果是我来执掌李家,我可能就……花天酒地,及时行乐,是个败家子了。”
冯碧梧:……
“道澄这个人事关重大,小芦苇估计还没意识到他的存在。你先别着急,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他。”客先生拂袖而去,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至于那个……许什么?”
“许帅,许枫桥!”厉白杨眼里闪着亮光。
“啊,你说小芦苇对他不一般?”客先生难以置信,“他们俩怎么回事?”
“哎呀客先生,”厉白杨像是开了话茬,“您不觉得他俩很般配吗?”
客先生:……
“你看啊,我们许帅,神武孤霆,有勇有谋还有钱,懂得关心人,有责任心,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擅长刀法,无一败绩,为了卢先生能……诶客先生您怎么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客先生和冯碧梧并肩同行,颇为痛心地揉了揉眉心,挑了挑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想把郁累堂的产业给厉白杨,或者元晖,现在看来……好像只有小芦苇能胜任了。”
一个游手好闲像个月老,一个仙风道骨沉迷炼丹,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那主上是想让我们继续效力卢蕤?”
客先生手里把玩着一朵早已凋谢了的泡桐花。
早已腐朽的花,应该消逝在尘土里。
就像早已死去的人,应该被遗忘,厉白杨那句话说得很对,已经死了,也是板上钉钉的了,孩子们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了归宿。”
天宇旷然,远山连绵,客行多年,难免悲故乡。他的故乡在哪儿呢?故人流离,故乡换了名姓,他也早就该随着往昔的王朝死去了——正如很多人期盼的那样。
卢蕤在毡帐里打了个喷嚏,心下纳罕,最近好生照料着,应该是没什么岔子才对。
他手里撑着小狼主的账本,就当是作为白吃白喝后的报酬。
他自小就对算术感兴趣,某种意义上算是无师自通,几根算筹摆来摆去,算盘珠子比谁打得都快。
心算起来就更像做了几十年的老账房。
“小狼主,你说实话。”他放下密密麻麻的羊皮纸,“你是不是不想当狼主。”
“你怎么知道的?”檀石盘腿坐在一边,并不认得上面许多的数字,和乱七八糟的条例,于小狼主而言,这些根本不需要自己做,交给手下人就行了。
意识到刚刚说了心里话,十九岁的檀石抿了抿嘴以示尴尬,“呃,所以你怎么知道的。”
“马料,马匹,牛羊,以及各种各样的杂物,这些账册是按照种类分的,没什么毛病,因为汉人也是。但是你手下人拿钱也太过分了吧?你完全没有规划,再这样下去坐吃山空,你当上狼主那一天就是贺若部灭亡的一日。”
檀石本该生气的,不过看见卢蕤那张脸,什么气都消了,这感觉很怪,“不会的,他们拿过分了我会拿鞭子抽他们。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要怎样保住狼主之位?你还有别的货吗我一起买了,我出两倍的价。”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问题——我问你,是不是不想做狼主,而你也回答了是。所以我有必要帮你保住狼主之位么?”
檀石这才明白自己中了卢蕤的圈套。
只是这循循善诱的神情,和道澄也太像了。当初檀石每天无心骑射,就喜欢黏着道澄,听对方讲本生故事,解自己的疑惑。
他很想和道澄一起走,或者道澄留下也可以。
“你能留在我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