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蕤睡了好香甜的一觉,叫醒他的是号角声。
他一个激灵坐起,还以为有人进犯。作为一个文人,还是第一次听漠北的号角——如此旷远悠长,低沉的音调让他心里不禁毛骨悚然。
不过帐篷外没什么动静,卢蕤僵直的背这才弯了下去。
他揉了揉眼,面前桌案热水毛巾餐食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个人坐着,眼睛紧闭,好像是坐着睡着了?
“这位壮士请问你这是……”
冯碧梧双臂抱胸,劲装严阵以待,硕大的横刀挂在腰间,臂缚和腰带修出膂力过人的身形。卢蕤忽觉不对,嗅出有血腥味,“壮士受伤了?”
冯碧梧慢条斯理,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活动完僵硬的手腕,从腿边提起一只断臂。
鲜血淋漓,断面平整,浇透了残留的衣料,握紧的手里还攥着一把匕首,甚至没来得及松开。
可见下手的快准狠。
“其实不用给我看的。”卢蕤将脸捧在掌心,“罪过罪过。你怎么不跟着客……客叔叔?”
“主上走了,把我留在你身边。”冯碧梧向来是问一句答一句,像个木偶似的,没有生气。
“你不跟着他,他不会有危险?他去哪儿了?”
卢蕤一连串的疑问让冯碧梧匪夷所思,“少主你搞搞清楚,目前有人要杀你,如果不是我昨晚守在帐篷外没有离开,你现在就……你难道不该先问是谁吗?”
“我知道啊,要杀我的除了叱罗夫人还有第二个人吗?”卢蕤眨巴着眼,“敢问壮士名姓?”
“冯碧梧。”冯碧梧撇了撇嘴,他对聪明人的脑子向来理解不清楚,“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不需要向我报备,少主。”
卢蕤正穿袍子,听见“少主”俩字,呆滞片刻,“啊,好。”
梳洗完毕,卢蕤在冯碧梧的注视里用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壮士,你没必要我吃饭也看着吧?”
冯碧梧起身站在一侧,背对着卢蕤。
“有消息传过来吗?”卢蕤勾起牛乳浮起的酥皮,一想起姚霁青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不许喝乳茶,只好缩回了手,转而吃起汤饼。
应该是萧恪特意安排的,最近吃牛羊肉确实吃得有点过分,积食了。碟子里的酱菜和葵菜,拌了些蒜泥,清炒的格外有灶气。
“没有。”冯碧梧回答,侧耳一听,远处厉白杨大剌剌走过来了,便啧了一声,“有人要找你。”
“卢先生,是我是我!我给你带消息来啦!是关于那个啥,贺若绰的!”
冯碧梧得了命令,掀开帐帘。
与厉白杨面面相觑。
厉白杨反应何等之快,一眼便看见毾?上血淋淋的断肢,“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冯,咱们少主没伤着吧?”
冯碧梧刚想说你改口还挺快,结果厉白杨还不待他说话就检查起卢蕤的双手和全身,“哎哟吓死我了,少主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岔子许帅回来非把我也剁成这样!给我看伤着了没?没有啊,那真是太好了!”
说罢看见桌子上冷冷的牛乳,“这可不能喝啊,你最近吃着药呢,千万别碰这个,乖啊少主,咱们好好养病!”
厉白杨当即把牛乳推到一边,卢蕤手里的筷子还夹着菜,往下滴油,本人则半张着嘴,恋恋不舍地看牛乳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行的少主,牛乳和茶都会对冲药性,是万万不行滴,你要好好照顾身体。”为了断绝卢蕤的念想,厉白杨直接一口气将牛乳吨了下去,“真难喝一股膻味,少主你怎么会喜欢喝牛乳。”
“我觉得……还挺香的……配上茶刚刚好。”卢蕤心如刀绞,默默在心里抹眼泪,“虽然很多中原人都不喜欢。”
“乳茶加糖简直一绝,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喝,吃完饭记得吃药。”厉白杨往药罐子里倒草药和水,火盆经火折子一点即燃,灼烧着药罐的底。
“白杨,你比我大吧?”
“啊是的,我虚岁二十七,是要比你和许帅都大。怎么了?”
“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和我父亲好像是朋友?”
冯碧梧知趣地离开盯梢,帐内只留下二人。
“他是个笨蛋,仅此而已啦。”厉白杨将叠好的四四方方毛巾盖在盖子上,又用蒲扇煽风,不一会儿火越来越大,散发出层层热浪。
“笨蛋?为什么?你知道晋阳的内情?”
“五台山离这里很近的……你也可以去佛光寺看看。他当年信错了人,本以为是救济万民,哪成想自己成了叛贼,那坏人还逃之夭夭,空得了高僧之名……”
“站住!”毡帐外忽然传来冯碧梧的叫喊,“你贴耳听什么!”
“告诉我当初发生了什么!”
是贺若檀石。
檀石没有冯碧梧高,力气也比不过冯碧梧,在场众人里,年纪又最小,冯碧梧单手就能拦住他猛冲的势头。
往前扒拉的手挥舞着,檀石差一点就能掀开帘子。他恼羞成怒,伸腿就朝冯碧梧踢,冯碧梧错开身子,另一手劈下来,将他一拽,令檀石差点一头栽进沙地。
檀石反应不及,又被冯碧梧欺在背上,双手反拧,当真是动弹不得。
冯碧梧块头大,对付一个小毛孩简直是手到擒来。檀石下巴磕着地,被石头划拉出血迹,即便如此还是挣扎着,用漠北话骂人。
“怎么了这是。”卢蕤自帐中走出,“壮士,放开他吧,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冯碧梧纳罕着回头,对这决策表示怀疑。
“……他要是想做什么你会打不过他?后面还有白杨呢。”
冯碧梧只好松了手,檀石当场撑着站起,掸掸尘土,刚换的新袍子,隆重着装,又戴了金饰和鹿角帽,很明显是有大事,“你说,你说什么五台山,什么高僧?你认得道澄法师吗!”
厉白杨负手走出,“不认识,就算认识,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谁?偷听我们讲话就算了,还咄咄逼人,嘿我这暴脾气,你阿爷没教过你要尊重长辈吗!”
“你……”贺若檀石从小到大,除了贺若绰敢对他甩脸子,别的谁敢这么说话?但苦于打不过,只能认栽,恶狠狠瞪了厉白杨和冯碧梧,冲他们晃了晃手指,就快步回去了。
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子,“祭祀上拿的,你这几天吃牛羊肉太多了,换换口味。对了,贺若绰回来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你要帮我的。”
“知道了,我肯定记得啊,不然我就跟着许帅一起往西了。”卢蕤笑道,“放心吧小狼主,你先去迎接贺若狼主,后面我已有决断。”
贺若檀石乖巧地低了下头,卢蕤看见这一幕,被这小狼崽子一反常态的举动吓到,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委屈,“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贺若檀石眸子暗淡了下去,落魄狼狈,被冯碧梧看着,包羞忍耻,身为少壮男子的愤懑涌上心头——这个年纪总是把面子放在心上,例如跟别人摔跤,总是要自己赢了才好,一旦输了必定会找时机发作。
不过不是现在,当着卢蕤的面一定不成——贺若檀石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么告诉他。
“没什么,以为自己要知道真相了。”
贺若檀石渐渐走远,冯碧梧活动着手腕,“啊……他武功也太差了。”
厉白杨:“别以为世间都是你那好身手!”
“我知道,不是说比不过我就身手不好,而是这位……有点离谱了,我十九岁的时候,遇见高手也不至于被人反缚了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三招之内就举手投降。”冯碧梧问道,“你也一样吧?”
“哦,那倒是。”
“他以后还是狼主呢,功夫稀疏成这样,书也没好好读,方才骂人的都是漠北话,格外粗俗。啧……这样看来还是许枫桥最适合。”
厉白杨简直啼笑皆非,“拿他跟许帅比,辱许帅了。不过,他对少主还真是殷勤,祭祀完了就来找少主。”
厉白杨心里的记仇小本本默默将贺若檀石的名字记了下来。
“少主,你答应了他什么?”冯碧梧反应过来那句“你要帮我”,“你何至于帮这蠢货做事?”
“他也没有那么蠢啦……”卢蕤哭笑不得,“檀石有些小聪明,但没那么聪明,所以不好糊弄,得真帮他做点什么,才能搪塞过去。他让我帮他杀贺若绰,你们评评理,哪有人找外人来杀自己老子的。”
“万一有诈呢?”厉白杨咧着嘴,一脸疑惑费解,“诈你对他也没什么好处,真是不理解。”
“就像送少主饼子一样,能托人来,偏要自己来,这不更费解。”冯碧梧打交道的聪明人太过于运筹帷幄,导致两厢对照后,衬得智力没有缺陷的贺若檀石越发像个缺根弦的傻瓜。
“他……不会也对少主有意思吧!”厉白杨恍然大悟,一点就透,“老冯,抄家伙,咱们把他打晕了套麻袋扔进河里!”
卢蕤:……
“你要发癫自己一个人去。”冯碧梧满脸“我不认识你”的神情,巴不得厉白杨当场暴毙别跟他扯上关系,“少主,那你打算帮他吗?”
“贺若绰是局面的关窍,他一死,阿桥就有出头之日,有机会做狼主,不然按照法理,哪有位子给侄子的?阿桥的位子要搏,我一直想不到该怎么对贺若檀石——或者说,对贺若檀石的处置,该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