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帐内落针可闻,贺若绰的眼神未曾离开卢蕤一分。
“那你觉得,叱罗夫人怎么样?”贺若绰忽然问。
猞猁正在舔毛,灰褐色的眼珠子也定在卢蕤身上,一动不动。
一山不容二虎,一公一母也不行。卢蕤心想终于还是露馅了吧,这漠北人也真是不含蓄。
“这是您的家事,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客商啦。”卢蕤挠着头,哈哈笑着,挪着步子坐到一边,面前的桌案也摆满餐食,但在他看来,精致无比的餐具和闪着油花的羊腿,让他察觉到了危险。
或许是人的天性在作怪。
“我们不和很久了,你就没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那是你媳妇!
“狼主,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卢蕤两股战战,就差给贺若绰磕个响头,“这这这,你们的家事我实在是不敢掺和!我上有高堂下有小儿,他们都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贺若绰似乎很失望,卢蕤上半身和地面平行,整个人匍匐着,心想自己这鬼话还真是信手拈来。
“昨晚在你帐篷里的,可是个高手啊,叱罗夫人手底下那个刺客,第二天失了手臂,这辈子都不能再作怪了。”
“啊?”卢蕤指了指自己,“我?叱罗夫人要杀我?狼主我一没妨碍到夫人,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得罪夫人,那这是……”
“……”
话都说到这儿了再装就过分了!
“檀石给了你多少,你这么死心塌地?我能给更多,不想着跟我做生意么?”贺若绰居高临下,眼神里尽是揶揄,“你是个聪明人,身边又有高手,叱罗碧说你有威胁,想让我尽早处理了你,还说你和檀石想要犯上作乱……”
“冤枉啊!实在冤枉!”
卢蕤装窝囊绝对是有一套的,他深知一个道理,面对聪明人不需要装,但是面对莽汉,千万要装得贪生怕死,这样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拿捏了你的软肋——宝贵的脑袋一颗。
叱罗碧真是个毒蛇……卢蕤好歹也算救命恩人的儿子,也答应了要帮她,为什么忽然变卦?
难道萧恪对叱罗碧说了什么?
“哪里冤枉你了?卢蕤,我没有耐心,马上我就要迁移部落了,也算是跟那个女人分开,为了这天我准备了很久,我再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一天?卢蕤有苦说不出。
三个人,叱罗碧要杀贺若绰和檀石,贺若绰要杀檀石和叱罗碧,檀石要杀贺若绰。
不是很懂你们漠北人……
“对了,我听人说我的侄儿回贺若部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狼主,您可真是开玩笑。”卢蕤当即明了贺若绰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样?”
“你不是和他……”
叱罗碧到底交代了多少!
贺若绰话锋一转,“我这个儿子不成器,希望你不要介意,弃暗投明。上天降罚,让我无子嗣,只能过继养子,孰料养子悖逆,到头来一场空。如果我侄子真是个有能力的,传位给侄子也未尝不可。”
贺若绰真是这么想的?卢蕤倒是不觉得。他听过皇太子、皇太孙、皇太弟,唯独没听说过皇太侄。
权柄交替,父子之间尚且头破血流,何况叔侄。
“那都是狼主的打算了,我没什么想法。”
卢蕤心想不好,许枫桥必须马上回来!必须!
计划提前……贺若绰要先动手了!如果能和叱罗碧合作,杀了贺若绰,那么权柄真空,必须马上递交到许枫桥手里!
叔侄只有你死我亡,不可能寄希望于贺若绰良心发现,把不成器的儿子废掉,让侄子接过狼主之位。
叱罗碧真正的想法还不明确,许枫桥是否得手也未可知。
假使许枫桥真能与慕容策达成联盟,那么向东面对叱罗部、贺若部,无异于是多了金蝉脱壳的良机,届时贺若绰一死,“贺若斛瑟”称作狼主,所到之处就是贺若部!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卢蕤的锦囊里,其实许枫桥才是那个“人”!
“好,我等你的答复……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贺若绰晃着螺杯里的琥珀浓浆,另一手顺着猞猁的毛发,“听说你会下棋?这几日来跟我一起下棋吧,汉人的围棋着实有趣,可惜漠北会下的不多。”
卢蕤连连赔笑点头,走出毡帐,整个人腿脚一软,刚才吃的那点儿东西估计又白费了。
檀石一把撑住他的手肘,“小心。”
“你……”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年纪太小了,还不到二十岁,空有血气方刚,其实什么都没有。权力地位和感情,哪哪儿都有缺憾。在自己最想保护别人的时候,偏生没有力量。”
这句话是在说道澄?卢蕤刚想出言劝慰。
“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向往你这样的人,可我也知道,你比我聪明,不需要我保护。我武功比不上你的那两个剑客,我年纪太小了……要是再年长十岁,就能保护法师,就能……就能保护你……”
“啊?”卢蕤和他并排走着,“什么保护不保护的。”
或许道澄之死已经成了他的心结,卢蕤的出现,造成了少年想要弥补遗憾的契机。
“贺若绰起疑了,因为我。”贺若檀石年纪虽小,说起话来还是有几分男子气概的,“放心吧,这次不会有人因我而死了。”
贺若檀石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只朝卢蕤挥了挥手。释然的笑容下,有一种看淡前尘往事的坦荡,像是一直在暗处里游走的人,终于可以脱下长长的黑袍,迎着万丈光芒,挺直脊梁会心一笑。
傻瓜总是会用过去的错误反复惩罚自己。贺若檀石沐浴着光亮,身上的重担并未因这笑容而消减。
他走得很沉重,卢蕤本想冲上去,说“这些都是大人的争斗,小孩子不要包揽那么多”,结果就被一个人拉住了胳膊。
“你是,卢元礼的儿子吧。”女子声音轻柔婉转,徐娘半老,眉目多情,一身橘黄色的斗篷下,兜帽掩盖着斑驳瘢痕,是火焚烧的痕迹。
“你是谁?”
“他知道了真相,你呢,你想知道吗?”
三日后,大周,蒲州。
车马走得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二十日后能到达漠北王帐——可裴顗还是觉得慢。
裴顗刚看着箱笼等物一概入了府库,车夫马夫各自搭着手,他自个儿负手施施然站在一边,刚下过雨,又觉得这地上泥泞,脏污了鞋,索性去逆旅二楼品茶。
将入夜了,裴顗百无聊赖,手里带着的书都看完了,烛灯昏暗又毁眼睛。
他在桌案上抓起一只虱子,面露难色。这几天他洗头也挺勤的,没理由长虱子啊?
往旁边一看,原是哑奴打瞌睡,乱糟糟的头顶跳着虱子。
哑奴是大哥给他找的奴仆,人老实憨厚又不说话,小时候发了高热,自此哑了,没少受气,那些人见哑巴不说话,有什么脏活累活都给哑巴去做,寒冬腊月洗衣服,三伏天捕蝉,都是哑奴做的活计。
包括来伺候裴顗也是看中了三郎君喜静,一句话连夜搬着铺盖来了。
裴顗没把这种草芥一般的奴仆放进眼里,因为在他看来,这种人有话就听,长年累月的殴打责骂之下,软弱无能又不敢反抗没自己的想法,满脑子只有曲意逢迎想着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儿,原本堵在嘴边的斥责立马变了。裴顗难得关心人,“你去洗个头吧。”
哑奴原本惶惶不可终日,见状登时扑倒在地,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裴顗就知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不会被领受,索性换了个法子,“我喜欢干净,你赶紧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一身酸臭味,刺得我鼻子难受。”
哑奴半弯着腰,局促不安,挠着头,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庭院里手持旌节的韩惟允正准备上楼,脚踩逆旅楼梯木板嘎吱响着。行至裴顗跟前,将漆木做的旌节斜着搭在凭几上,“遂安,咱们这次,身膺重任,你也是第一次出使,难免有什么不习惯。赶路匆忙又劳累,我已经让人给你安置好了床铺,梳洗完就能休息了,明日早起。”
话说得可谓是极尽包容。裴顗年少成名,算是净林书院的天才,在弘文馆也挂着名。
和目无下尘的天才交流总是困难,再加上裴顗是皇帝尚在东宫之时的伴读,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几次风风雨雨都扛过来了,背后出了不少力。
裴顗慵懒抬眼,“哦。韩中丞辛苦了,也早点歇息。”
“遂安,我知道你这次出使另有所图,”韩惟允直接点明,“希望你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不要坏了陛下的大计。”
裴顗心想皇帝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无非是分化漠北各部,激起一次漠北内战,他们这次出使就是冲着拱火去的。
卢蕤在漠北,但是不知道在哪个部,如果和大周的立场相悖,裴顗必须要以大周为重——这就是韩惟允的言外之意。
“知道了。”裴顗斜倚着凭几,“您对我还真是不放心。”
曲江案自残也就裴顗这种疯子做得出来,疯子天才往往一念之隔,当初裴顗不要命地往大理寺去,哪怕裴家打通关窍也不管不顾,为的不就是唯一罹祸的卢蕤?
段闻野回朝,作为韩惟允的下属,述职的时候也告知了韩惟允,卢蕤去漠北了。
皇帝极其关注卢蕤的动向,韩惟允将其理解为卢蕤风度倜傥,策问时有理有据,不偏不倚,身言书判无一不优,泱泱学子里让人一眼就看出来。
风度翩翩,见之忘俗,一见倾心,理所应当。净林书院他们二人并列双璧,少年时的动心在长成后变成了放不下的念头,韩惟允只好再劝:“你且放心,关于卢更生,陛下也有此意。”
裴顗一怔,“那很好啊。”
“你不要心急。”韩惟允还未说完,就见裴顗侧过脸看窗外,“中丞早些歇息。”
裴顗望着窗外恨不得能长出一双翅膀飞过去,让自己不要心急?真的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