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许枫桥起了个大早,小心翼翼自床榻起身,生怕起来的动作惊醒卢蕤。
代理都督上任第一天,中堂之下乌泱泱站了一群人,除了他自己带来的那些,便是晋阳本地人,为首的是折冲都尉舒自心。
和姚霁青为首的一列人不同,舒自心多少有些不服气。他也是战场上厮杀起来的健儿,因功劳到了都尉,突然被一个不明不白的“代都督”管?换谁谁服气?
还是个小白脸!
虽然长得不矮,但是吧,这种人真的能打?脸上一点儿疤都没有,靠什么关系接过府君的兵权?甚至满城戒严!
府君啊,裴少卿啊,你们算是色令智昏嘛?
许枫桥伸了个懒腰,“我去吃个饭,你们把自己手底下多少人都报备一下。能用的,能打的,烧火做饭的,运粮的,具体到人数和负责人,希望在我吃完饭的时候,你能整理完毕。”
留下一个笑容,翩然去了前厅用餐。
舒自心指了指许枫桥,又指了指自己,无名邪火在脑子里乱窜却无处释放,瞪大了的眼珠在无声中连连发出诘问,终于在众人鸦雀无声里化为虚无。
姚霁青:“你还不快去,完不成我们可帮不了你。”
厉白杨:“小舒啊,忘了说,你绝对打不过他,我和这几位仁兄没一个打得过许帅的。”
舒自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们幽州人真流氓。”言讫风风火火带着几个属下往前院去了,外袍带起一阵风。
“嘿说什么呢这晋阳人我……”厉白杨脚步迈了出去,紧跟着挥起拳头就想锤人,被萧飒赶忙拦住,“白哥,算了算了……”
“说我流氓我就忍了,可怎么能说我们姚小机呢!”
“一天不揍你皮又痒了是吧?”姚霁青一脸黑线,恨不得怒而锤其面,以发泄自己自幼备受压迫的苦楚,“萧飒你笑什么笑!再笑我就把你骑马摔了个狗吃屎的旧事告诉封三娘!”
“告诉我什么?”
萧飒抽了魂般回过头去,整个人像被提起后颈皮的猫,呆怔着不动了。
“你们倒是聊得热火朝天,正事也不做。”封兰桡提着长枪,红袍银甲,头戴护额,兜鍪挎在腰间,头发扎了个丸子在头顶,“这不是姚都尉,没想到你能和厉……厉白杨共处一院。”
厉白杨:“怎么叫他姚都尉,叫我厉白杨?”
姚霁青:“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谁说我能和他共处一院了?”
“好好好都无所谓。”封兰桡摆摆手,全然一副“你们随便吧”的表情,“我现在是骁骑卫,郡主破格给我的,派我前来协助师兄和卢先生。”
“陆修羽怎么派你过来了?”厉白杨问。
“咳,派我来的不是陆修羽,是郡主哦。那边妇孺安置得差不多了,郡主听说漠北有动作,你们来了晋阳,就派我探探口风。小唐那家伙,又带着冲儿出去玩了,师兄知道了又要说我!”
萧飒石化未动。
什么?!我摔得狗吃屎?她她她她知道了?完蛋了,我在她心里本就不高大的形象此刻……
封兰桡走了过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萧飒的肩膀,“萧校尉,好久不见啊。大家一起努力吧,要是漠北人真打过来,只能赢不能败。”
“小兰说得对!”厉白杨拊掌,“走了小飒!许帅马上要验收了,你还不去找他?”
萧飒嘴唇哆嗦,“对哦!”
封兰桡心想,这厉白杨喜欢拿年龄来占便宜的习惯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院子里只剩下了封兰桡,核桃树刚抽了芽,和着花苞初绽的梨花,随着吱呀一声门轴响动,卢蕤清秀的面庞出现在她面前。
“辗转月余,终于重逢。”封兰桡躬身行礼,“卢先生。”
“我正好要去前厅用饭,三娘你要一起去么?”卢蕤问,“远道而来,歇息一下吧。”
封兰桡耸了耸肩,略带淡然,“我之前还在想,让师兄一个天塌下来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豁出性命,还承认了最恨的漠北姓氏,主动从军入伍,带领神武军再入战场,卢先生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计策或者阴谋?”
卢蕤讷然。
“现在想想,可能不需要什么计策或者……阴谋,单靠风度,就够了。卢先生,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什么?”
“陆长史已抵达晋阳,先生得空可去见他,就是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有空了。”封兰桡道,“这次离开幽州,陆长史和燕王闹得不怎么愉快,先生小心。”
卢蕤眼眸流转,“郡主,是不是也来了?”
封兰桡倍感无奈,果然骗得过几个习武之人,骗不过卢蕤,“对,郡主秘密抵达,没有人知道,就连燕王也不知道。”
卢蕤:“郡主是不是因为某些事,和陆长史达成一致,于是二人一明一暗,纷纷来到晋阳?”
封兰桡点了点头,“但郡主也没跟我说,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郡主的容身之处也保密,对吧?”
“是,请先生谅解。不是信不过先生,而是此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放心,如果漠北人真的要攻晋阳,我们不会阻碍先生,反而还会从旁协助。”
卢蕤思虑过多,有点头晕了,封兰桡在一旁扶着他的手肘,“先生小心,快去用餐吧。”
前厅已经人去楼空,两碗热腾腾的汤饼,一碗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剩了面汤,另一碗葱花芫荽被挑得干干净净排开在碗沿,其中的猪肉片多得出奇。
许枫桥猜出来,卢蕤不喜欢吃有异味的东西,但又不确定,就把那些都挑了出来,没扔出去。
“呃,师兄是把自己碗里的猪肉都给你了吧……”封兰桡后知后觉,“他很喜欢吃猪肉,说家禽肉没有猪肉香,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卢蕤坐着竹席,“……用饭吧。”
裴峥带着几个书吏,不等卢蕤吃完,推门便入,“啊呀卢更生吃饭呢,不急不急你先吃我就是想着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让你来看看。这个呢是我们……诶等等,这姑娘是谁?怎么全副武装来府衙?来人啊把她给我——”
卢蕤咽下一口汤饼,“这位是许帅的师妹,来帮我们的,你继续说。”
师妹?不是他许枫桥真想倒反天罡?这刺史我不做了洗手与你做奴吧!
裴峥谦和地点了点头,抬高语调,“哦——”
“府君你这儿有烤鸭吗?好久没吃了,有点思乡。”封兰桡风卷残云,一碗刚上来的面,吃了一口就开始提要求。
裴峥心想让你蹭饭就不错了,还提那么多要求。
“哎,幽州的烤鸭是一绝啊,卢先生,我师兄的室友,尤其擅长做烤鸭!要是师兄知道我来这儿连烤鸭都吃不上——”
“老文!加一只烤鸭!”裴峥当机立断,变脸比翻书还快。
卢蕤抿了抿嘴,“我……也想吃。”
半晌,两只热腾腾的烤鸭摆在二人面前,酥脆润泽,还片好了,不可不谓之贴心。
裴峥心道这两只烤鸭算什么?卢蕤要是真能解决晋阳燃眉之急,二百只烤鸭他都出得起!果然,在大周这个人情遍地走的地方,有什么还是在餐桌解决的好,人一吃饭,心烦意懒,很多细节就不在意,糊弄糊弄就同意。
“遂安呢?”卢蕤吃了两口,忽然问。
“哦,我有个堂兄,是裴三的从叔,听说裴三来了,请他吃饭去了,没事,他不在我们聊——这位姑娘,你可以慢点吃的,没人跟你抢。”
封兰桡如饿虎扑食,“哦,习惯了,我打小吃饭就这样。”
“你好歹是个姑娘,多少注意些,你师兄不说你吗?”
封兰桡:“他比我吃得还快,我要是吃慢些,就没饭吃了。”
裴峥:……
这师兄妹是打着打着长大的吧。
卢蕤一心二用,边吃边看,左手将文牒依次排开,又小心不让油花溅到,“这是粮道和仓储的文书,另外的军营户籍册子,待会儿我整理好,和许帅那边对照一番。府君费心了,整理这些也很费功夫。”
“是啊,不过,你就乐意白白帮我?就不需要我给你什么职务?”
卢蕤擦了擦嘴,大早上吃大鱼大肉,吃不了太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府君只要信我就好。”
“呃我想起来一个人,对,就是你父亲。虽说官府文书六年一迭代,六年之后都成了废纸用来糊窗户,不过嘛……总有特例。我这儿有一些你父亲在晋阳任职时的文书,上面盖张又玄的印,但那字迹和文风,很明显是你父亲的。”
特例?什么样的文书,会成为特例保留至今?
“你父亲经略晋地的能力,绝不亚于张又玄,甚至可以说,你父亲是晋阳实际的府君。他的策略,上至晋阳府衙的吏治调整和考评规则,下至平头百姓税收赋役,他把人心看得透彻,每条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有些到现在我还用着。按照他的考评,他本能升任长史或者司马,但是……没有。”
卢蕤第一反应是,张又玄在忌惮父亲?可敢把权力下放,明明是极度的信任啊。
许是害怕卢蕤念及亡父心中郁结,裴峥忙打圆场,“咳,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你刚刚那句话,让我想到了他,你身上,有很多他的影子。”
“谢谢府君夸赞,但我……实在是比不上父亲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