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闻野在华亭的陆修羽别业住了小十年了,陆氏宗族的人待他还不错,有几个想给他说婚事的,都被段闻野搪塞了过去。
陆修羽留下的田产和别业足够段闻野衣食无忧,作为回报,段闻野给陆修羽的小侄儿陆文荇辅导课业。
陆文荇和陆修羽的相貌蛮像的,闲下来会偷偷在荷花池里划一叶兰舟,把荷叶当衣服穿,美其名曰“制芰荷以为衣兮”,段闻野纵容他,也懒得管。
有时候陆文荇会剥莲蓬,从本家跑来送给段闻野。段闻野是个十足十的北方人,不怎么吃莲子,陆文荇听说了,就一点点剥,最后混着桂花和藕粉,做了一大碗藕粉莲子羹捧给段闻野。
陆文荇叫他段先生。
段闻野一勺勺尝着藕粉羹,甜甜的,陆修羽好像……挺喜欢吃糖?
至少在净林书院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糖。
但是听宗族的人说,陆修羽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吃糖,觉得腻,本人喜欢清爽的点心和菓子,唯独对甜腻的饴糖提不起兴趣,觉得失去了中庸之道。
至于为什么随身带着饴糖,主要是为了应对时不时的晕厥。
这些,陆修羽从来没告诉过他,而他却一厢情愿以为陆修羽爱吃,借助给糖的名义,传了不少小纸条。
一次七夕晒书,段闻野翻到一个带灰的小盒子,几乎是压箱底了。他把盒子拿出来,用道袍轻轻擦去灰尘。
盒子很精巧,有两个手掌那么大,锁扣啪嗒就开了,段闻野打开一看,里面是密匝匝堆叠的糖纸。
五颜六色,都是他偷偷塞给陆修羽的。
“昨日误会,别介意。寻得一家面馆,中午一起否?”
段闻野惊讶发现,无论事情过去多久,他一看见这些纸就能回想起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给了陆修羽什么样的糖。
这是在陆修羽问他介不介意别人说他好看的第二天,本来段闻野无心于此,但看见陆修羽郁闷了大半天,心想着有什么事情吃饭解决就好。
后来陆修羽也跟着去了,不过吃着吃着,被里面的麻椒呛得面红耳赤,段闻野说“以后不带你出来了”,陆修羽连连摆手,说“我能练着吃辣的”。
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大碗面汤。
这一张里面应该是酥糖。
“昨夜温习,无心手谈,实在抱歉,改日一定。”
那是科考前一天,陆修羽说,好不容易过完年了,大地回暖,要不要去城南的竹林看一看?那里有个棋馆,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的高手。
陆修羽本意是让段闻野放松放松,段闻野那时候竟然觉得,都要考试了你怎么还有心出去玩呢?碍于面子没发作,不置可否就回去了。
他当然也不知道陆修羽在棋馆等了他一晚上,然后在宵禁鼓声响起后才往回赶,差点就被金吾卫抓到。那天更惨的是还下着雨,陆修羽没穿蓑衣,淋湿了半边衣裳,刚好被睡前洗漱的段闻野看到。
两人站在走廊对面,段闻野手里拿着漱口的杯子,嘴里含着口水。雨打风铃,他往前微微探着身子,吐进水道里,目不转睛看着对方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当然也看不见陆修羽微微泛红的眼角,和强忍着失望的微笑,自嘲道“我出去见亲戚忘带伞了”。
可你独在异乡,哪里来的亲戚呢?
那时候段闻野只是给了陆修羽一件自己的衣裳,一件经年累月袖口都有点破损的衣裳,就被陆修羽高高兴兴地接下,后来也忘了还。
前几年被陆文荇翻出来,那件衣服在陆修羽生前衣物的最底层,用缎面包裹细细包了起来。
或许连陆修羽都忘了,自己没能等到“改日”。
……这一张,应该是芝麻糖。
段闻野泣不成声,悔之晚矣,将那张写有“人不如故”的放进去,锁上了锁扣。
明明,都是我的墨迹。
明明,是我送给他的……为什么,现在又回到了我手里?
段闻野弯下腰,靠着墙根,趁四下无人,埋头于两膝之间,小声啜泣。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陆文荇加冠后,段闻野身体每况愈下,停了行医问诊的日常,每日就待在书斋,靠陆文荇家里给的银钱贴补,又帮人写文章,赚点外快。
他和卢蕤有过书信往来,知道对方在京师一切都好,也习惯性把吴郡的风物告诉卢蕤。
卢蕤想去扬州,念叨了好几次,段闻野就回他,说“若是想来,就带你和渔阳王一起去扬州看琼花”。
不过终究因段闻野的身体状况而作罢,只听得许卢二人在扬州玩了许久,尝遍美酒佳肴,赏琼花,二十四桥明月夜,临轩一曲《广陵散》。
一到白天,段闻野就嗜睡,陆文荇轻手轻脚不敢打扰先生,每次都会趁先生睡着,替先生盖好被子。
某次段闻野醒来,陆文荇说,别业后的小石潭旁飞来一只白鹤,盘桓许久,在篁竹围绕之中,清唳一声,好像就赖那儿不走了。
段闻野来了兴趣,在陆文荇搀扶下,挪着步子来到小石潭边。
白鹤振翅,长喙伸入潭面,波光粼粼里,咬着一条小鱼,兴奋地扑腾翅膀。
此刻晨光熹微,宿雨含烟,蓝花楹落满潭面,四下静谧,石上青苔遍布,连同周围的绿意,将整个小潭染翠,漏出一点点朝阳。
“陵霄……你来看我了?”
陆文荇搀着段闻野的手肘,闻言心下一惊,“先生,这只是一只白鹤啊。”
段闻野却好似没听到一般,在他的视野下,白鹤化形为陆修羽当年书院初遇的神貌,玄裳缟衣,羽衣翩跹,回过头朝他顾盼一笑,伸出手。
“陵霄,陵霄……”
段闻野在铜镜里看过无数次自己的脸,随着年华逝去,原本乌黑的鬓发被银丝占据,平滑的脸颊也沟壑纵横,犹如饱满的草木在秋后枯萎发黄。深陷的眼角和浑浊眼瞳,以及在微风中飘拂的胡须,摇颤的步伐,无一不昭示着大限将至。
时光真不讲道理。段闻野扔开藤杖,挣脱陆文荇的手,疾步走了上去。那鹤也不怕段闻野,就一直站在原地,伸展身姿,颀长挺拔。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那一瞬间好像青春活力又回到了风烛残年的身躯里,他要努力奔向那只白鹤,奔向陆修羽。
他跑起来很快,像是要逆转时间的浪潮,溯回到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溯回到净林书院初遇,陆修羽夸他有鹤姿的时候,彼时他以为那是句客套话。
他离白鹤越来越近,在幻觉里握住了陆修羽的手。陆修羽还是那么年轻,笑起来有谦谦君子的温和,而他却已经鹤发鸡皮,双手树皮一般,松弛得能拎起一层皱褶。
在陆修羽的眸子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竟全然不是今时今日的容貌。
湛然瞳孔,眸如点漆,剑眉入鬓,松风鹤姿。
是了……陆修羽眼里,他也一直都是那般模样啊。
当晚,段闻野病情加重,陆文荇请来道门的玄元真人,按照固定的章程“上章”。
这是一种仪式,道门中人生病后要用符水治病,同时要忏悔自己的罪过,便是“上章”。法师在一旁记载,写到狭长的纸张上,并在此之后沉入山河之中,通达天地。
真人问段闻野,可有罪过?
段闻野气若游丝,行将就木,躺在床上抱着陆修羽最喜欢的蓝花楹香囊,视野一片混沌。
“有……有啊。”
真人磨墨记录,等着段闻野的口述。
“我一辈子,睚眦必报,有恩必还,陛下信我,我竭诚效力,燕王谋反,我引咎离开,是以不负陛下。学院诸生,多有嘲弄,我以牙还牙,他们自食其果,算不得罪过。”
真人低头写着。
“而后入仕,御史台上奏,多有得罪,但也是他们不合风纪在先,其实也算不得罪过。若说我的罪过……我别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吴郡陆陵霄。”
“何种罪过?”
“他以挚友待我,从不负我,而我因身世自困,自以为品行低劣,难配他光风霁月,故而一再逃避,矢口否认,直到最后,他因我而死,此乃闻野一生之罪,倾尽毕生之力也难以弥补。”
段闻野咳嗽几声,喉咙里的痰是怎么咳也咳不出来,到最后,也没有力气了。
“玄元真人,人有来世吗?”段闻野忽然问。
其实道门是不讲来世的,但玄元真人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如顺着段闻野的话说下去好了。
“道友若信,就有。不过看起来,陆陵霄应该不在阳世,落入六道轮回了。”
段闻野望着西斜的落日余晖,“我死后,是不是能与他一同入轮回?”
“或许会的。”
“我们会有一世还在一起吗?我是说……能不能再遇见?”
真人掐指一算,“春秋代序,即便一开始差了几年,难保之后不会同时同地。听道友所言,陆陵霄也是有执念的。佛门讲‘形尽神不灭’,你们终会有一日相遇。”
“如果真能如此,我想……就换我救他吧。”
段闻野含笑阖上双眸,于当晚逝世。
陆文荇半夜看见一只白鹤自天际飞来,和潭边那只汇合,依偎在一起,两抹白影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他没多想,次日准备丧事的时候,路过那片小潭,回头刚好看见竹林深处,两只白鹤飞过晨雾,连着两声清亮的鹤唳,贯彻云海九霄,四方原野。
陆文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转眼间,两只鹤已经消失无踪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