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高考步步逼近,学校各个年级的老师们很难不被高考的紧张气氛所影响。为了稳定考生的情绪,高三的老师们即便心中各有考量,在面上却依然绷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端的是一派风轻云淡。在这样的对比下,其他两个年级的老师反倒显得尤为的心神不宁,特别是作为准高三的高二年级的科任老师。
“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老师在讲台后拍着黑板,“如果你们是一群茶包,别管能不能喝吧,那至少还能拿来泡。可惜你们是一群草包!我都怕我骂出真火,把你们这群草包一个个点燃!无烟校园推行这么多年了,今天就差点因为你们这群草包毁于一旦。就这种学习态度你们也想上大学?上高四还差不多!行了,都给我滚去做操。下课!”
就像老师们口中最差的学生总是眼前这一届,人们感觉最热的夏天也总是当下这一年。关于这一现象,若是在网络上进行搜索,能得到无数关于人的心理和感知方面的相关理论。不过对今年的海城而言,这并非是人们认知上的某种误差,而是事实——海城的今夏比以往更难捱了。
春季学期开学后的头几日,海城还停留在往年深冬也难得一见的酷寒之中,然而转眼之间,便又提前迎来了激烈焦灼的开烤环节。学生被烤,全程作陪。在连续两个月近乎滴雨未见的大晴天后,南方终于在五月下旬迎来龙舟水。
连绵的阴雨天几乎是每年海城高考日的标配。在多年的教学生涯中,老师们早已总结出一套对学生们的说辞——风调雨顺,是个好兆头。然而面对今年的雨势,即使是再怎么厚着脸皮的老油条,在使用这套说辞安抚学生时也都表现得有些勉强。今年的龙舟水甫一登场便雨惊四座,不过短短数日,便迅速赶上往年同期的降雨量。而根据气象台最新发布的消息,在南海海域上方有几个热带扰动正蠢蠢欲动,让人不禁担忧起已经进入倒数阶段的高考日,与台风洪涝等灾害狭路相逢的可能性。
当然,今年的高考还暂时轮不到高一高二的学生去烦恼。
又一次目睹穿着洞洞鞋的同学在下楼的途中,一屁股坐倒在湿滑的台阶上,俞跃不禁小声嘀咕:“这鞋还真有这么滑啊。”
雨季开始的第一天,还有不少学生琢磨着趁哪个休息日时洗刷一下自己被泥水弄脏的鞋子;雨季开始后的第三天,几乎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泥水了,只要鞋子不进水就是胜利;进入雨季一周后,此时的学校里到处是洞洞鞋的塑胶鞋底打湿后踩在瓷砖上发出的可笑的“吱嘎”声。若非学校明文规定学生禁止穿着拖鞋出现在教室中,可能有不少人两脚夹上一双人字拖,踢踢踏踏的就来上学了。
雨季战靴,岂非浪得虚名?
虽然在昨晚的天气预报中,海城的天气图案依旧是屁股下面跟着几点水滴的一朵乌云,但在今晨,海城人民却是迎来了难得的天晴。既然天空放晴,三中的老师们便不可能放任学生们继续窝在教室里发霉,自然是全部赶到楼下,让他们在操场上伸展筋骨,好好在阳光下翻晒翻晒他们最近被梅雨浇得通透的身子骨。
“哎,你们说,咱们能不能去投诉老黄一个师德师风不正啊?”同学们正一边下楼一边扯着闲话,人群中,突然有人冷不丁冒出一个问题。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其他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啊?老黄?他干什么了去投诉他?骂咱们只配读高四啊?”有人问道。
“不是不是,你想想,他刚才骂咱们的时候,最开始说我们是什么?”最开始发问的那个学生一脸循循善诱。
“‘草包’?”有人迟疑道,但得到的只有摇头。
“那是‘茶包’?”另一名同学插嘴道。虽然声音中同样带着不确定的疑问语气,不过他的这一回答却得到了提问者赞许的肯定。
“孺子可教也。”那个发问的学生打了个响指,“你们想啊,老黄说茶包能拿来泡,那我们要是茶包,岂不是意味着他打算把我们一个班的学生全泡了?如此师德,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语出惊人,此言一出,就连周围没有加入对话的其他同学也纷纷拜倒在这份惊世智慧的闪光之下,众人发自内心地表达了自己倍感折服的赞叹之情。
“牛的。”有人重重地拍着他的肩,“兄弟勇敢飞,有事也别忘了自个儿背啊。不过你去投诉前记得先在班级群里跟咱们通报一声,最好就直接死咱教室门口,我相信大伙儿肯定都爱看。”
这番话得到了其他人的出言赞同,“确实,我就好这口。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我不清楚啊,但山中三中的丧钟为谁而鸣,这人选你老兄是当仁不让啊。”就像“山中”,“丧钟”是三中的又一别名。
“哟呵,什么什么的什么?实在没听清啊,要不你再说一遍?”又有人打趣道,试图让对方重复一遍这一长串的前后鼻音与平翘舌音的组合。被打趣的人一个提拳便作势要打,二人在楼梯上玩笑似的嬉闹一通,转眼又勾肩搭背起来。
“说起来,老黄今天早上抽的枪药啊,火气这么大?”似是被同学间的笑闹提了个醒,有人开口问道。老黄是他们班的数学老师,平心而论,他们班这次的测验成绩其实还过得去,却不知怎得激得这个向来不以学生喜,不以学生悲的中年老油条这般动怒。
不过据上几届的毕业生们介绍,老黄的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当年正赶上教育部开始推行无烟校园政策,作为一个老烟枪,老黄被迫戒烟的同时,还不得不天天面对这为数众多的一群草包,强强联合之下,他那臭脾气当真是天雷动地火般的火爆。直到最近几年,许是终于到了懂得修身养性的年纪,老黄这才逐渐变成如今这般不悲不喜的超凡脱俗之相。当然,也不排除是被他口中一届不如一届的草包们彻底闹麻了的可能。
“好像是他带的那个班里有个学生,也不知咋回事,反正就是把自己最近的成绩给玩砸了,老黄就怀疑那小子是不是谈恋爱闹的,昨天家长会正打算跟他家里好好聊聊呢。结果人家那家长反过来说是他这个当班主任的教书态度有问题,所以才害得孩子没考好,把老黄劈头盖脸一顿好叼啊。看这把老黄给气的。”立刻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分享自己从隔壁班探听到的,不知道已经传了几手的小道消息。
“我去,能把老黄叼成这样?高手,这是高手。”有人啧啧称奇,在他周围响起一片赞同的附和声。
“说呢,一大早就看见老黄把前头小卖部的棒棒糖连盒带插棍子的塑料毡都给掳走了,小卖部的肥伯乐得脸上肥肉都在抖。我说,老黄这该不会是打算借糖消愁吧?”有走读生分享自己今早进山时的见闻。
即便是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同学此时也不免起了好奇心,问道:“老黄带的哪个班啊?啊?哪个?五班?所以这位仁兄到底是哪路英豪?”
“还不知道呢。”
学生们一边闲聊,一边磨磨蹭蹭地下了楼。
广播室的窗户正对着楼前栽种的玉兰树的树冠。或许是由于人类多年来一直不断地修枝剪叶,阻碍了它从窗口向眼前这幢钢筋混凝土造物实施进一步占领的计划,这株不知经年几许的玉兰报复似的把自己茂盛的枝干阻拦在窗前,将窗户的视野遮掩得严严实实。从广播室内向外望去,入目可见几近一片翠绿,只偶尔才得以从树梢的缝隙中窥见操场的一角。
夏季是万物生长最为旺盛的季节。因此,每到依附着绿植生存的不知名小飞虫,和没完没了高歌生命的知了重新开始活跃起来的夏日,广播室总是紧紧闭合着自己的窗户,以免这些躁动的生灵惊扰了一室的静谧。不过,近来的连日降水浇灭了暑气,也浇灭了知了的猖狂气焰,广播室的窗户也因此得以推开一道缝隙。
一树的青翠都在雨水中洗刷一新,玉兰树在朝阳下散发出新绿的微光。而在被枝叶环绕,常人目所难及的树冠深处,有几朵未被雨水打落的皎洁月牙,已经迫不及待地绽开自己羞羞答答的花蕾,为微风增添一丝淡雅的芳香。风吹动窗边洁白的纱帘,卷起一阵含蓄而清新的浪花,轻轻拍打岸边。
窗外传来操场上同学们列队时的嬉闹声,将室内的空气衬托得愈发沉寂,让人不禁心生一丝与世隔绝的寂寥感。三中的广播站是全体学生的广播站,但广播站的广播工作却可以说是仅属于高一学生的工作。高一年级的广播员是广播站事务的主要执行人;等原本的高一升上高二,他们也将逐渐退居二线,主要职责转变为指导并辅助新一届的高一广播员开展工作;甚至等不及高三,到了高二下学期的学期末,即将成为新高三的高二生也将彻底同广播员的身份告别。而这也是程鸢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将平时由广播员们轮流保管的钥匙上交,再收拾好过去两年间遗留在广播室内的私人物品,之后就该与这里说再见了。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次从这扇窗户向外望去了,程鸢侧头望向窗台。或许是上一位广播员使用过稿件簿后忘了将其收纳好,摆放在窗前广播台上的文件夹从中间摊开,书页被窗外吹来的风卷得翻飞。
见状,程鸢不由地伸出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