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映照的,是亡者的幻影。
“……我的超能力作用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很容易出现只有部分转移的情况,而且掉落的部位是随机的,不排除关键器官甚至头颅掉落的可能,风险很高,很不建议尝试的……旋律,你在听吗?”
旋律将视线从镜子上挪开:“嗯。”
通讯的另一头于是继续道:“即使这样,你也坚持要用这个方案吗?”
“嗯。”旋律再次说。
停顿了一下,她补充道:“我不介意,而且,也不会有更好的方法了。”
1245.06.17
众目睽睽下,“沈摇光”留下一只断手消失。
简直就像宿命。
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臂,旋律想,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真实记忆,就是沈开阳守在病床前,同刚刚睁眼的自己讲述植物人苏醒的奇迹故事。
沈开阳轻轻握着她的左手,骗她陷落虚假的世界。
而如今,为逃离虚假世界所付出的代价,竟然就是这只左手。
简直就是宿命。
手忙脚乱为她包扎的接应人其一不由一怒:“丢了只手还笑,你是没有痛觉吗?沈开阳总算把你折磨疯了?”
“痛觉是正常的。”
旋律一本正经地回话:“人体有许多不可或缺的部分,我只落下了一只非惯用手,这看起来是非常幸运,不可以笑吗?”
她活跃了一下气氛:“沈开阳没有教过我这个,请教教我吧,看在我是一个一岁孩子的份上。”
“……”接应人一时噎住,胡乱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好气的说,“不准开这种地狱玩笑!”
旋律乖巧地点点头,话题于是揭过。
旋律注视着屏幕。
操纵了一会儿电子设备后,沈开阳办公室的动静可听了,商弘住宅附近的监控画面可视了,她将严密关注……接应人其二忽然靠近她,有些扭捏地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旋律下意识发出一个疑问的语气助词,又立刻明悟:“稍等,我把整理好的沈开阳家的布局图、春生案剩下的证据和黑市客人名单打包一起发给你们。 ”
“不,我不是问这个!我们不是担心你赖账——就算赖账也没有关系,你已经提供了太多证据线索给我们了,还帮忙掩护我们,上次要不是你,老于命都不在了,你给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即使没有这些布局图、名单什么的,我们也愿意帮你。”对方急忙说。
“我的意思是你、你个人今后有什么打算?怎么说,你也是老于的恩人,我们从前对你的态度很差,应当赔礼,更别提你严格来说,还是个孩子呢!正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文明的未来,呃……”
他语言混乱了一会儿:“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无处可去,或者暂时没什么打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我们都愿意收养……或者说供养,或者……嗯,总之,我们都愿意养你,如果你也愿意!”
旋律一时有些惊愕。
但很快,她意识到,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惊愕的。
聚集在此处的人,本就只是一群为亲友申冤的可怜人,他们善良、温柔、朴实,若不是被强权压迫申诉无门,本就不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被自己选为合作对象。
但她与沈开阳其实并无区别,沈开阳需要恶徒的帮助,所以为黑市提供资金和引荐客户,轻描淡写地改写这群可怜人的命运,将他们的亲友送入商品货柜。
旋律则为了借助他们的力量,提供他们资料,协助他们集聚,引导他们将矛盾转向万物生,利用他们的仇怨达成目的。
沈开阳并不在乎他们的喜怒哀乐,旋律也不思考他们的前途未来。
如果真是打算为他们好,就不会帮助他们用非法手段谋取公正了。
她的帮助并非出于正义怜悯,手段也不善良正直,恰恰相反,为了谋得他们的真心,她频出阴招,故意设计险境,然后如英雄般登场……
旋律望着来人脸上的忐忑与真挚,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
她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凡胎,并不具备任何崇高的美德,无耻而卑劣……她熄灭屏幕,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旋律依计划向沈开阳寄出了更多的物件、器官和恐吓信。
沈开阳收到这些的时候会是什么想法?
会如旋律知晓真相时一般茫然愤怒吗?会如旋律理解现状时一般恐惧悲伤吗?
一想到他温柔的笑容会变成沉痛与悲伤,她就不争气地感到心如刀绞。
而更可悲的是,旋律知道,沈开阳不会悲伤。
——因为她并不是真正的沈摇光。
真不公平。
真不甘心。
如果她是真正的沈摇光,一定会觉得沈开阳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她明明不是真正的沈摇光,却觉得沈开阳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沈摇光的记忆充斥她的脑袋。
与沈开阳相依为命的岁月,互相扶持的岁月,共同进退的岁月……不属于她的记忆深深根植脑海,蚕食她的神志。
这不对,她不是沈摇光。
她只是一个犯错就会被丢弃的量产人偶,失误就会被销毁的实验造物,她只是装载沈摇光记忆的容器,盛放沈开阳悔恨的器皿。
她与千千万万被掩埋的实验废料没有差别,顶多因为天生与沈开阳印象中的沈摇光性格相似获得了稍多一些的耐心和温柔,比其他实验品稍多一些扮演沈摇光的时光。
这一切都会结束。
等到她耗光沈开阳耐心那天,等到她误触沈开阳底线那天,等到沈开阳的记忆技术成熟那天,等到更像沈摇光的实验品出现那天……她因为沈摇光得到的一切就会如泡沫般碎裂,她会获得一张破碎的脸,失去生命体应有的温度,呢喃着救命在惶恐中死去。
唯一和她无名的姐妹们不同的,只有她已提前知道了结局,所以走到终局时,会缺少茫然和惊讶。
恐惧着这样的未来,她决定逃跑。
利用了很多人,欺骗了很多人,伤害了很多人,成功逃跑了。
而现在,只要再寄出一份死者的器官,死亡的假象便铸成了……一切就结束了。
从此以后,沈开阳也好,沈摇光也罢,都与她无关。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能结束吗?
旋律想起那具由她送出的尸体。
那个被超能力传送出温室,意外逃出生天,又因为记忆莽莽撞撞跑回来的,与自己相遇的,世界上另一个活着的“沈摇光”。
她茫然又仓惶地看着惊诧的旋律。
旋律惊慌又恐惧地目睹她被销毁。
“你是沈摇光,那么……我是谁?”
明明关于自己,她无名的姐妹什么都说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偏偏关于旋律,她无名的姐妹什么都没有说。
无名的姐妹死去了。
姐妹的母亲也死去了。
一切不能这么结束。
旋律想,如果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她就这么伪装死亡然后逃离明都,隐姓埋名生活下去,那么她心中沸腾的火焰要如何熄灭?她脑中搏斗不休的斗争要如何平息?惨死姐妹们的哀泣要如何止息?千万亡魂的呐喊又如何终结?
一切不能这么结束。
她不能这么狼狈的、可怜地、无所顾忌地逃走。
驱赶洪涛海,诱导李天骄挑衅雷龙,向外暴露实验品,窃听沈开阳,监视军火库……她做了这么多徒增逃跑风险的事,不是为了就这么结束。
她本就一无所有,如果还罔顾自己真实的心愿,那么这具人造的躯壳中还留有什么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呢?
她不能逃。
她要继续赌下去,就像她从前做的那样——
赌李天骄会如她所愿地行事。
赌军火库会如她所愿地行事。
赌春生案的受害者,赌万物生的员工,赌雷龙,赌新任爱神,赌上自己拥有的一切,去算计眼前出现的每一个人。
她将会。
她必须。
她一定。
室内的温度在飙升,浑浊的空气中,旋律盯着火焰肆虐的地面。
这一次,她赌沈摇光的死亡场景如她所想。
赌……沈开阳。
她扔掉伪装,轻盈地跃下高台。
“摇光!!!”沈开阳如她所想般撕心裂肺地嘶吼着。
——哈哈,是她赢了。
*
旋律果然就是沈摇光——被绑走的那个!!
白榆操控着拟物质爱神急速降落。
此间事了,她一定要举办一个明都故事大会,这些明都人一个比一个会改编故事,不搞个比赛太浪费才能了。明都这种盛产编剧和演员的地方竟然没有变成明星故里、影视都会,白榆不是很认可!
掉落的旋律就像一个燃烧的小火球,顷刻便抵达了地面,好在撕心裂肺的沈开阳还没有理智蒸发,以超越极限的手速按完了所有操作按键,解除了防御手段。
好消息是地面打开,为旋律留出了下落的空间,也为白榆创造了救人的机会。
坏消息是鲸鱼在这一瞬失控,开始毫无顾及地胡乱冲撞,径直将防御撤去的设施撞得晃晃荡荡,几欲坍塌!
火焰比旋律更快抵达最底层,将深埋的实验室点燃,白榆一个响指暂停时间,伸长拟物质爱神的触手就要捞到人——
“轰!”
时间暂停接触的刹那,有龙同步而来,伴着冰层助力撞开墙壁,从外冲进来!
白榆反应极快,立刻解除拟物质爱神,险险免去己方队友空中撞车的惨剧,让雷龙先她一步于火海中捞起旋律,腾空而起。
她也精准地降落龙背,一个翻滚稳住重心,掏出背包内的灭火器一顿狂喷!
继承制的含金量还在上升,初始道具没一个是白拿的,灭火器的高光时刻来了,过期泡面的光明未来还会远吗?
白榆心惊胆战地检查旋律的伤势。
“摇光!”
沈开阳叫得比谁都大声,他一路从安全的后方冲到入口处,不好使的腿让他摔了个严严实实。
落下的灰烬粉尘弄脏他的脸庞,他浑然不觉,就这么趴在地上仓惶地问话:“摇光,你还好吗?摇光!”
“我不是沈摇光……咳咳。”旋律抓紧白榆的手臂,撑起身来,满身烧伤却毫不呼痛,将呛鼻的干粉吐出,只道,“沈摇光已经死了。”
“沈开阳!”她声声泣血,却在笑,“沈摇光已经死了!你不记得了吗?九年前,当着你的面,就在你面前,沈摇光死了!”
她狞笑的模样犹如地府爬出的厉鬼:“你不记得了吗?是你杀了沈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