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看见钟烨手里那还沾着水珠的猫罐头盒，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警惕地问：“你拿那个干什么？”
钟烨手快，在他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的时候，就把青花瓷瓶里的东西都倒进了猫罐头盒里，无名瞬间暴跳如雷：“你干什么！小子！我问你在干什么！”
钟烨施施然合起罐头的铁盖：“急什么，这不都给你洗了吗。体谅一下。”
无名怒道：“我死也不会待在这玩意里的。”
钟烨道：“你已经死了。”
最终还是没拿猫罐头盒子出去，不是因为无名强烈的抗议，而是小盒子梆硬不方便携带，钟烨找了个不知道哪一年的旧香囊，作为无名的容身之所。
三人，准确地说，是一人一龙一鬼，就这样踏上了行程。
无名生气快，消气也快，出门不久，他稀奇地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我没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这花花绿绿的是什么？马吗？怎么还是铁的？”
看见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拿一捆稻草，上面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无名眼都直了，对钟烨道：“小子，我要吃。”
钟烨买了一根，然后递给元玉。
无名大怒：“我说我要吃！”
钟烨道：“不是我不给你买，你是鬼，你吃不了。”
无名怒道：“借口。”
钟烨道：“确实。”
无名大怒：“凭什么？”
钟烨道：“凭他比你安静。”
无名道：“偏心就直说，还找这冠名堂皇的理由，小子，我问你，你是天师，我也是天师，他不是天师，你偏心也不该偏到他那边去吧？”
钟烨没理他。
元玉对无关自己的事一向淡漠，但对食物的热情很高，钟烨低头划拉了两下手机，正在心底琢磨怎么去比较划算，一根竹签子伸到他脸边，元玉很平淡地问：“要吃吗？”
钟烨其实很久不买这种孩子气的吃食了，他对酸甜口的零食兴趣也不大。
“不用，你吃吧。”他如此道，然后没什么目的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小时候似乎挺爱吃的，后来不爱吃了。”
本来只是随口提起，元玉却追问：“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长大了，就会失去之前一些爱好。”钟烨想了想，补充道，“当然也会有新爱好，比如我以前不吃辣。人是多变的。”
元玉似乎有些困惑。
“你看起来很不理解？”
元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钟烨叹道：“可能因为你是一条龙吧，还是一条失忆的龙，天地间没谁能强迫你改变，你本身也不爱改变。”
正如他自己，五年之前，从未想过和钟蔚分道扬镳，自己会有一日独自入世，甚至和神兽产生羁绊。
元玉问：“为什么非要改变？”
这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非要谈论的话，钟烨可以大量引经据典，给他从天明讲到天黑，但元玉不会喜欢听，他也不喜欢说，于是给了个简单而笼统的回答：“因为要活着。”
元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无所谓生死，没必要改变。”
钟烨笑道：“其实你也变了不是吗，你以前讨厌天师。”
“现在也讨厌，”元玉直言不讳，“只是不讨厌你。”
这话的语气过于坦然直白，好像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钟烨难得语塞。
他是个嘴皮子功夫很溜的人，从小到大和别人吵架没站过下风，别人再尖酸刻薄难听的话也能被他找到漏洞反击回去，但面对元玉，尤其是这样的话，总是无言以对。
心跳得有点快。
他不清楚原因。
无名浮在半空，白眼几乎要翻到地球以外，非常轻浮地吹了个口哨：“瞧瞧，说什么呢，你俩也真是一对奇葩。”
他做好了被钟烨怼回来的准备，脑海中早已罗列出十几条反击回去的话术，但出乎意料，钟烨没说话。
无名盯着钟烨，对方微妙的脸色让他实际并不存在的心里生出一个猜测：他刚才可能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
原因显而易见。
无名的视线缓缓转移到元玉身上。
后者正一无所知地咬糖葫芦吃。
——好像哪里不太对。
无名已死百年，按说历经沧海桑田，当年的家族地方会很难找，但他非说自己脑海中还残留了一点细微的感应，领着两人七转八转，耗费了将近一整天的时间，直到连续进了四条死胡同，钟烨忍无可忍打算叫停他的引路时，无名猛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你信我的小子这次一定准！”他言之凿凿。
事实证明他没有浪费最后一次机会，一行三人来到了一条处溶洞。这里像是某条水涧的发源地，洞口有明显的碎石，棱角被日夜水流冲击打磨得光环，洞里面深邃黑黝，传出反复回响的哗啦啦的流水声。
无名左右环顾，目之所及全是密匝匝的树木，不由得皱了皱眉：“这里变化有点大。我没记错的话——下去。”
周围的岩石有塌陷痕迹，说明这里本来是凸出地面的，后来或因自然原因，或因人为破坏而塌了。
他嘟囔道：“没想到这破地方还被水给淹了，晦气。我早就觉得这地方风水不好。”
洞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钟烨试着往里看去，只能看见漆黑偶尔闪白光的水波。
他问：“你说的那个人，走了吗？”
无名道：“没有，但在很深的地方，离这比较远，不用担心。”
该怎么下去？他不会避水诀。总不能撑个小木筏，里面情况定然错综复杂，稍不留意，连人带船都要喂鱼。
“我来。”元玉道。
他头上冒出了龙角，发出浅淡的青色光泽，洞中的水仿佛收到某种号召，乖巧地向两边分去，露出下面湿润的地面，还有没来得及游走的鱼在地面啪啪乱跳。就这样出现了一条可供行走的向下倾斜的道路。
“走吧。”
元玉率先迈开步子，顺路捡起脚边一条活鱼，放进旁边的水里。
他们一路走下去，无名忽前忽后，一会儿浮在空中，一会儿贴近石壁，好像想寻觅些痕迹。
里面地形复杂，沟壑起伏，但并不深远，走了不到十分钟，逼仄的通道陡然变宽。
前面是一道半人高的石坎，阻断水继续下流，钟烨跳上去，视野豁然开朗。
石坎背后是一片极大的空间，或大或小的石头毫无章法地堆垒着，有的石头上还残留着眼熟的阵法痕迹，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水，由于洞内气温不低，青苔还没有枯萎。踩上去脚底打滑。
无名道：“他走了。”
“刚走的？”
“是，我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老鼠做派。”无名的语调里充满了鄙夷，“有能耐就出来和我打一架，畏畏缩缩算什么本事。”
元玉平和道：“可能藏起来了。”
钟烨先跳下来，潮湿的水腥气混着石头和青苔的味道，扑面而来。
元玉也翻身跃下，落地极轻，脚底只泛起涟漪，几近无声。
他像意识到什么一样，低头看着水面，忽然道： “它们好像不是普通的水，我控制不了。”
“也许是之前的天师施过法术。”钟烨道。
元玉想了一想，也觉得有狸。
显然，这里曾经有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被水冲得七零八落，还好还有断断续续的石块露出水面，可以踩踏，他们就顺着一点点走近。
水流冲荡着残破的殿宇，木头早已腐坏，留下一些泡在水里的碎渣，房梁和石柱倾倒，歪七扭八地交错穿插，滴答，滴答，不知哪里在滴水，声音十分清脆，更显寂寥。
钟烨路过一根从中间折断的石柱时，低下头去仔细查看上面的文字。
“镇......什么。”
模糊不清的凹凸上覆盖了某种藻类，让人无从猜测被盖住的文字；轻轻一碰，表皮就有剥落的迹象。
很难想象，这里曾生活着一个强大的天师家族，钟烨望着脚下的石头，心想，曾有数不清的人从这块石头上走过，但他们都已作古，喜怒哀乐化作云烟，只留下这些陈旧的石头。
空中的无名摸着下巴道：“好破。这里应该是我们藏书处，不过应该都泡烂了。”
钟烨忽然感受到一丝淡薄的法力，凭着感知力看去，见两截石柱彼此支撑，中间卡出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空间。
钟烨伸手进去，碰到了一本书。
触感干燥，完全没有被水浸湿。
他心下疑惑。抽出来一看，感受到书页上附着的法力，竟然有阵法保护。所以没有过多损坏，但从头翻到尾，一个字也没有。
若这真是一本无字无用的书，怎么独独它有阵法保护？别的都在水里沤烂了。
无名也察觉到了，凑过来看，眯眼道：“这好像有点眼熟。”
钟烨问：“你认识？”
“有点印象。”无名琢磨道，“好像还跟我有点关系。”
他伸手接过去，从头翻到尾，忽而眼神一亮：“这是我的东西！这保护的阵法也是我设的！”
“你？”
“是啊，我应该在里面写了点什么，不想让别人看，就施点小法藏起来了。别的书我没管，又跟我没关系。”
钟烨还没说话，手突然被谁抓住用力一扯，他猝不及防，后仰瞬间，一道水光擦着耳鬓划过，在身后的石壁上砸出一个坑，土灰碎石接连不断地落进水里。
“谁！”
无名抢先一步吼道，目光锁定在水光飞来的地方。
“识相的就出来，偷偷摸摸算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