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南星看着手里的字条,手不自觉地卷起纸条边角,又将卷儿展开,一下一下重复,直到纸条边角变得皱巴巴才肯作罢。
“祝安在我手里,东西还来。”
字只有寥寥几个,用上好的墨掺了金粉写出来的字,哪怕再丑让人看第一眼也是惊叹不已的,就是写的内容实在没文化,简单的活像在市里买菜讨价还价一般直接。
生南星对此见怪不怪。地底下这群老鼠有几个是读了几天圣贤书的?哦,除了那位……想到那个人,生南星皱眉,似乎有些难办,又像是单纯的困惑,这神情转瞬就消失不见,崔让来时,只见得她大马金刀坐着,朝他扔来一张字条,头也不抬。
崔让不语,接过字条只看了一眼,嘴唇便紧紧抿起。祝安被掳走不奇怪,为什么被掳走才显得奇怪。
“金粉调墨,上云道独一家。”生南星适时开口。
崔让了然。那么对方要讨的东西是什么也很清楚了。他把东西还给生南星,不咸不淡说:“我原以为当初说你这儿是个筛子是我幽默,不成想原来是我一语成谶?”
“你这话说的,”生南星淡淡笑:“你那小朋友有你一天到晚眼睛不离地盯着,谁还瞧不出你在意他似的。他在野炉里,自然没人能强掳了他去,若他自己跟着人走了,我又能如何。我把他当客人,天下可没有把客人关起来的道理。”
崔让挑眉:“你是说他背叛我们?”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生南星表情不变,只探究地看着崔让。
崔让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他估计祝安是在上云道惹了什么事,否则对方没理由把人抓走,又或者……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皱眉。
生南星见他吃瘪,趁胜追击道:“那事我虽要多谢你,可你确实落下把柄才让人逮住尾巴。我不曾想到你是会见义勇为的人。”
“何意?”
“窃玉那日你救了人吧?”生南星看他:“他们都是野炉的人。”
崔让皱眉,显然没有想到那些人的身份,更没想到明庄把人抓走到头来却关在野炉,在生南星眼皮子底下折磨他们,反而把自己家隔开干干净净。
“是我疏忽了,我得多谢你。”生南星接着说:“此事我会料理,还和之前说好那样,你只待野棠集开始之后,照着我写下的图纸把我的家人都救出来便可,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争取时间。”
“别忘了报酬,我不白干。”
生南星凝重之色略微减淡,笑:“我也不食言。”她拿过桌上那杯温热的茶,像和崔让初见时那般示意他,手上巧劲推出茶盏。
“啪!”装着浊酒的土碗碎了一地,几个打扮相似的男人坐着喝酒,一人酒劲儿上头,手一软失手砸了碗。
“做什么呢!”外面有人正好进来,皱着眉教训这几个躲懒的:“大人吩咐了照顾好那位,你们花心思没有,就知道喝酒赌钱。”
“大爷,好好顾着呢,”几个人被骂的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有个胆大的凑着说话:“好吃好喝好住,衣服都给人买了好几身,要不是哥们几个没钱都快给他穿上云锦了,来福还在里边陪那位说话解闷,我这就去把他撵走。”
来人默许地等在此处,不一会就见那人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瘦竹竿儿似的少年,一脸疲倦。
徐鞯自己进去找祝安去了,留下几个人守在外面。刚刚喝酒的几个溜到一边,低声问来福:“你咋这表情,那公子哥挺好一人,你咋和见鬼似的。”
来福哭丧着脸:“能怎么办,大人是不是要我们好好招待着他,连一丝不顺心都不能有?”
“是这么说,来福你……”
“他病成那样,还折腾来折腾去,一个不留神就要乱跑。我要是不看着他他差点就被铁门砸晕了……咱们这地方就这条件大人不会怪罪吧……他会不会逼我买印子钱啊……”
“大人当然……”
来福打断:“他不吃饭,我给他换了八家菜馆,哪家不是顶有名的?他不说话我怕他伤还没好又把自己闷出病来,和他说了三天话都没理我一句。大哥,大人要是发现他不高兴了我是不是得死了……呜呜……我多冤呐……”
几人面面相觑,听着来福干嚎。半晌,有人拍拍来福肩膀:“来福啊,少说两句吧,我估摸那位是没力气了才懒得搭理你,换我早扇你两巴掌清净清净了。”
来福泪眼汪汪,环视周围兄弟一圈,埋头哭泣:“我真的很努力了呜呜呜呜!”
徐鞯走到牢房前还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否则牢房内那个穿翠绿色袍子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等看清楚祝安那张病恹恹的脸时才放心下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把人弄醒。
“咳咳……谁……”祝安挣扎着睁眼,神思混沌。跟着徐鞯走进赌坊似乎已经是许多天前的事。在那之后他被人狠狠鞭打了一顿,抓着他的头发问他什么“罗织锦”,他自然不知道。这样的情节总是百口莫辩的,就像你没法从乞丐那里讨来金币。后来他失去意识,再醒就浑身发烫,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在和他说话,喂他吃东西。他生怕要被毒死,紧咬着牙不肯吃,喂饭的人又是一顿啰嗦。
好吵,好累,好渴。
祝安烧得神志不清的时间里只有这些感受。那些人似乎是终于大发善心肯请大夫来看一看,他才终于睡了个安生觉。之前那人却意志坚定得可怕,依旧在他身旁念念叨叨,似乎有说不尽的话,学堂的夫子讲文章还要歇息一刻都让人听的头疼,何况他这天赋异禀一刻也不用休息的?
他努力睁开双眼,见徐鞯蹲在他身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
“我。”徐鞯顺着他的动作把人扶正,暂且让祝安可以正脸看着他,感受到祝安身上绵软无力,脸颊红得像个柿子,皱眉:“还在病?我竟没想到你这么不禁折腾。”
祝安渐渐清醒些,忍耐着喉间烈火灼烧般的干涩道:“折腾……我,做什么……说了……咳……说了我不知道……你,又不信……”
徐鞯“哼”一声:“哪里有直接放人的道理?你说如何就如何,把我放哪儿?”守在外面的人得了徐鞯的命令,进来背起祝安,跟着徐鞯走出牢房。外边喝酒的汉子们哄完来福,局促地站在一边等候发落,徐鞯没理会他们,带着人离开了。
他重新为祝安在上云道内安排了住处,找来大夫,叫了个孩子帮着服侍。居处位于琉璃长街东南,比不上客栈天字一号,但也布置精当,紧挨着徐鞯自己家,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及时赶过来。徐鞯在屋内屋外转来转去看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觉得祝安那身绿油油的衣裳最碍眼,赶紧叫人给他换了一身素白的。徐鞯也不清楚为什么非要素色,想了一会,估计是之前见祝安他都穿月白,下意识便觉得他该浑身洁白。
徐鞯又看了祝安几眼,想起苏明拿到骰子之后的神态,忍不住眯起眼睛。
有了大夫照顾,祝安在琉璃长街躺了三天就渐渐恢复过来了。大夫一日三次地来看过,每次都对他这副亏虚的身体叹息不止,祝安只能哭笑不得地解释。
“有劳,有劳。”祝安将人送至门口。大夫背着药箱,一步三回头,垂着脑袋一边抚摸长须一边叹气:“怎么就不好呢……怎么就不能好呢?”
“大夫,都和您说过了我这是小时候落下的病,就是难好的。”
大夫还是皱眉,完全没听进去。祝安摇摇头,将人送走。
他探出身子去要关门,扭头却见一人抱刀倚在墙边。这人头戴破旧的箬笠,只露出鼻子和下巴,青色胡茬清晰可见,眼见得憔悴。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外,甚至没惊动刚离开的大夫,不知道是恰好路过还是等了不知多久。
“可真是让我好找。”崔让有些口渴,嗓音不大好听。他直直看着祝安的脸,目光从眉眼滑向肩颈,然后是身体,就这么远远地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然后猛地吸一口气带着上半身从墙上离开站正,刚迈开半步,祝安的声音从身侧飘来:“不进来吗?”
他回头,果然看见祝安侧身让出了路,靠在门边笑着等他。
没什么意思的笑容,就是他常用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候会放在脸上应付人的笑容。
崔让心底忽然闷闷地胀起来。
他其实很累了。药鬼收到字条是八天前的事,他从野炉中心往那处小院子去,果然没见到祝安的身影。正巧碰到阿燕阿回,也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他信了生南星的话,相信她会处理好苏明的敌意,可是他没料到信任的结果是受到祝安的死讯。
凌迟之刑啊……他忘了当时是什么场景,只记得那个镶满了红玉的小匣子里挤着两根手指,漂亮、眼熟、有些粗糙的手指。他记得他右手生疼,是他握刀的力气太大,他记得他在想:我又不曾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仔细看过,这如何就一定是他了?
生南星说,苏明没必要虐杀一个局外人。崔让忘了自己认不认可她,只记得自己离开野炉,和生南星召来的幕僚擦肩而过。他走过那些阴暗无人的逼仄窄巷,寻过城内几乎每一寸,甚至去了野炉边上那个混乱不堪的角落。
穿行于街巷中时,他想起薛公的声音:“倘若真的能寻到那少年,你多护他一护。”
去哪了,到底去哪了?
崔让靠着墙根坐下,唇齿间泄露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呼吸声,颤抖的,压抑的呼吸声。他好像做错了,他做的不对,他不该把大人说的话当作儿戏,他不该就这么相信生南星,他不该期待别人替他争抢。原本就是他错了,把这样明晃晃的危机放在眼前,却装作稚子懵懂似的不去管它。
他两手捧着脸狠狠揉搓了一下,肩膀塌陷下去,像是沉入了无助的汪洋。
“高大夫又不在?”
“出去了。”
“我妹子急症痛得不行呢,高大夫这几天这么总不见影儿?”
“明庄那来了个小公子,病得要死呢,三天两头差人过去看。”
“明庄派人来的?那小公子什么来头?”
“谁知道。徐鞯亲自来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诶哟……”
崔让僵着身子,听着说话声落下,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侧过脑袋看向不远处那片灯火,那片光泽莹润的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