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时敬之如常醒来,在天台看闻命修剪花朵。
那是加班狂人时敬之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为了那片刻的温热,他甚至增多了在花园里看对方修剪花朵的次数,然后在闻命递来剪刀的时候静静守候,仿佛初生的婴儿参加庄严无匹的洗礼仪式。
他沉默地抚摸过尖锐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感受它的温度与锐度,甚至在某一刻愣神,忧心尖端会划破手掌。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刀上会留下气味,属于他的,还有对方的。闻命会打理樱桃树枝和紫藤萝,偶尔照看白色铃兰花中的蜜蜂。
蒸汽自空气净化装置中吞吐,往往带着微不可查的消毒剂的气味,唯有花园中的方寸间存有些微属于自然的、清新的空气,以及甜丝丝的黏腻花香。
远处的唱片机里传出香颂。闻命笑了笑,忍不住问:“小敬,我那张唱片还没修好吗?”
《Die Seejungfrau》。
那张唱片是闻命以前最喜欢听的,但后来磨损了总是卡带,时敬之就带走去修。
结果这个时代里的人都不认识唱片,时敬之修了好久,每次闻命问他修好了没有,时敬之都说说没修好。
果然,这次时敬之一如既往地回答:“还没有。”
闻命笑着摇了摇头:“每次听到它我都会想起我们在光明街的日子,那里总是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天。”
“这里也总是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时敬之回答。
“闻命。”时敬之看着花架前专注的背影,疑惑地说:“你为什么总是照看这棵樱桃树。”
闻命说:“我想等它结果!花期3月,先叶开放,再等几个月就成熟了!”闻命不知想到什么,雀跃道:“小敬!”
“什么?”
“这棵树是什么时候栽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时敬之目光一闪,他盯着对方的脸。
闻命却对他的反应毫无所察,他嚷嚷:“我想知道!”
“我记不清了。”时敬之似乎松了口气,轻声敷衍。
闻命轻声说:“想一想嘛!”
时敬之快速眨眨眼睛,他沉吟片刻,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猜是七……六七年前。”
那样子也看不出他到底记不记得。
但是闻命却很满意,忍不住哼哼唧唧地发出快活的声音。
“嗯——”闻命情不自禁地笑着,这个答案仿佛让他非常高兴:“小敬。”
时敬之微蹙起眉,似乎想这个话题快点被略过去:“怎么?”
闻命不假思索地笑起来:“因为我会想到你啊。我们以前在光明街门口种过一棵樱桃树,”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时敬之一愣,他的嘴角露出不受控制的浅淡笑意,嘴上却说:“幼稚。”
闻命愣怔,他转过轮椅,冲对方抢白说:“可是是和小敬有关的事啊……!!!”
剩下的话语没有说完。
***
时敬之到办公室的时候,郑泊豪正在满嘴跑火车地讲笑话。
逗得办公室里欢声一片,所有人的肩膀都在按照某种频率抖动,如果集体舞蹈的鹌鹑。
时敬之推门而入,众人一静,所有人面面相觑,几秒后慌忙对视,再移开眼睛,欲盖弥彰地低头工作。
时敬之目视前方,笔直地走向办公桌。
郑泊豪正将大半个屁股放在他的桌子上,单腿撑地地坐着,见他来了,扬起脸热情地挥手:“小敬!你来啦!”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叫道:“今天你竟然没有早来!”
郑泊豪是个家财万贯的小伙子,父母是移民的侨商,通过房地产和鸟巢生意挣下了巨大的家业。
他是家中独子,如同花孔雀般花枝招展,处处留情,与他称兄道弟的人有一箩筐,大家最爱拍着他的肚皮起哄:“太子啊!你可不能不思进取,万一你家太后和太上皇领个小的回家跟你抢家产,你怎么办?”
郑泊豪推他肩膀,翘着一头卷毛,气急败坏:“呸!你家才有个小的!”
他和时敬之一样,都是独生,在同胞成群的朋友中如同异类。
旁人都有着一长串的兄弟姐妹,郑泊豪偶尔羡慕,时常感到孤单,于是努力社交,结交很多同龄的朋友,让自己融入群体之内。
时敬之和他又是那样不同。
许多时候,看起来像是郑泊豪拽着时敬之向前奔跑,时敬之没有拒绝,于是看起来就像是并驾齐驱。
郑泊豪如此热烈,在十几岁的年纪大声歌唱,四处奔跑,他是鲜艳的夏阳。
少年时代的时敬之成熟地太早,他的生活三点一线,学校,家庭,实验室,生活单调无比。他似乎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孤僻又寡言,游离在人群之外,仿佛欠缺对人的应有的关心。
和时敬之寡淡又光辉的履历——寡淡是说按部就班,光鲜实在是给外人看的——相比,郑泊豪的生活更加活色生香一些。
他资质平平,于文理科皆不通,酷爱艺术,今日涂鸦,明天雕塑,恨不得把整个博物馆搬回家。
剩下的时间他用来追逐美人。
“那你怎么来这么早?”时敬之随手冲泡一杯乌龙茶,把热水注入保温杯中。
“因为郑嘟嘟要追人啊——”窗边倚了一位胸大腰细肤白貌美腿长的美女,烈焰红唇一张一合,她的视线落在时敬之脸上,蓦然一变,紧接着恭敬道:“Arthur.”
“嗨!”郑泊豪不理会女人的调侃,说到这个就眉飞色舞,仿佛要让全世界体会到他的激动:“这不是为了追人吗?!你还记着你住院…啊对就是你前阵子为了救人住院那几天我在隔壁住院楼遇到的大美人吗?!就是我送花那个!肤白貌美大长腿!我今早晨起了个大早去住院处打听!结果人家早出院了!而且人家医院有保密条例!我说那我按照正常手段怎样才能再次见到对方?人家说要不你去门口蹲点?”
时敬之嘴角微妙地抽动一下,但是他很快控制住了。
时敬之救下闻命时曾经受到爆炸余波波及。有人在案发地附近的仓库存放了陈旧的烟花,烟花爆竹被余火引燃,而他差点被炸伤。
在他住院那段时间,传说隔壁栋整层楼曾经被陌生而芬芳的花香笼罩——当时郑泊豪本来是要来看自己的,结果走错了楼栋,对隔壁楼里面的某位病患一见钟情。
郑泊豪送花送了一整层楼这事很多人都知道。
倒是TINA轻轻哼笑一声,又对时敬之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偷偷溜出去了。
郑泊豪望着她的背影哼道:“说得好像你不习惯大胸美人一样!”
对方的脚步狠狠踉跄。
“我那不成了跟踪狂了吗我?!”郑泊豪回过头来,对时敬之差点破口大骂:“我特么是那种人的吗?!”
时敬之敛眉不语,他仿佛在认真思考对方的话,沉吟片刻后才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慢悠悠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知难而退?!”郑泊豪嚷嚷:“不然怎么办?!”
说着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有缘自会相见!我要相信!在未来!我们还会!再见!”
时敬之似乎对那位大美人很感兴趣,他微微笑道:“这就不追了?”
“嗨!”郑泊豪说:“死后自会长眠!有缘自会相见!”
***
时敬之是个工作狂,他的到来成为了同事们提高工作效率的催化剂,大家的工作热情一直燃烧到午饭时间,同时,茶水间内的美式咖啡款营养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二分之一。
午餐时间快到了,时敬之从办公桌前抬眼,他仿佛终于意识到了周围人的紧张和尴尬,大发慈悲地提前十分钟从座位上起身。
郑泊豪闲不住,紧接着尾随他去往餐厅。
出了电梯间,郑泊豪却发现,面前是医疗室的楼层。
他很是奇怪,下一秒目瞪口呆,大呼小叫冲身前的背影道:“小敬!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时敬之推开自助医疗室的大门,伸手拿出一台雪白色的微型治疗仪。
启动键亮了三下,整台机器开始运转,发出亮紫色的激光。
他面不改色,将手指伸入治疗仪。
郑泊豪眼尖,瞥见他的手指骨节上有一些细小的裂痕,他奇怪道:“小敬,你的手怎么了?”
时敬之将手向前伸,让伤口暴露在治疗光下,这才轻描淡写道:“不小心割到了手。”
郑泊豪下意识道:“所以电子档还是有好处的,你可以考虑下网络数据库,不要一直用纸质版材料。”
在电子信息化时代,时敬之执着于纸质版档案。
可他天生十指不沾阳春水,总是三番五次被繁冗的A4纸文档划破手指,又或者在档案储存库被飞扬的尘土熏至咳嗽,嗓子疼上好几天,随时需要郑泊豪由花孔雀化身老母鸡,老妈子般围着他忧心打转。
时敬之不置可否。
他是这样矛盾。
据郑泊豪所知,时敬之在少年时代的某次意外后,分外排斥电子时代的所有制品。
他仿佛回归第二次或者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选择守旧又谨慎的生活方式,不喝冰水,常带保温杯,一日三餐定时定点,排斥电子网络与大数据,档案永远用纸张记录。
在这个时代,纸张是昂贵又稀少的东西,哪怕是课本都已经大部分电子化,在偏远山区,有部分贫困儿童需要使用循环课本。
而时敬之在这方面显得奢侈又不近人情,却又让人挑不出错。
他严格遵守规定,每年需要拿出三分之一的巨额工资来支付纸张使用。
而为了获得更多的纸张申请份额,他努力工作,甚至乐于加班。
“我想吃藤椒炸鸡和鱼子酱拌饭,今天的水果有蓝莓草莓和车厘子……”
郑泊豪思维跳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盯着墙壁盘算午餐,顺口提到:“对了小敬!你家后院还有车厘子苗吗?种出来了吗?”
“车厘子?”时敬之垂下眼睫,轻声说:“都还只是小树苗而已,比园子里的灌木高不了多少。”
“小树苗也可以快点长的嘛,你看以前我们去庄园采摘,那些被人工催化的树只长了没几年,果实特别多特别大……不过你不喜欢。”
郑泊豪换了个口吻,他脑子里的思维瞬间跳跃进另一条路径,思考没有耽误他的语句输出:“你就喜欢自然生长的东西。”
“害!你知道樱桃代表表白吗?!”
郑泊豪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都扩大几分。
时敬之知道,这代表他特别想得到自己热情的答复,而如果自己不回答,郑泊豪也会急不可耐,在三十秒之内将答案和盘托出。
果然,卷毛青年快活道:“因为CHERRIES谐音CHERISH!代表你是我的珍宝!”
时敬之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划过一丝笑意:“Der Augenstern(注1).”
郑泊豪兴奋拍手:“心有灵犀!心有灵犀!我就应该去你的院子里吃樱桃!什么时候结果你一定要叫我!”
时敬之笑容一顿,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牵起的嘴角慢慢变平,声音也不再轻松愉悦。
他沉默了几秒,轻声说:“……也许不会结果了,小豪。辐射损害了它的根基。”
这个答案让郑泊豪极其失望。
时敬之确认一般沉吟道:“不会结果了。”那样子刻板正经,一点也不像骗人。
他好像并不是很想提起这些。
郑泊豪长吁短叹,眼神乱瞟,他再次轻易发现不对劲,目光一顿:“你的手是怎么伤的?”
手指上的伤口在读数条的控制下缓慢愈合,时敬之要保持一个固定的姿态。
他一愣,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紫藤萝,指尖仿佛被水淹没,带着早晨那种被舔舐和包裹带来的濡湿感。
时敬之不假思索,话语脱口而出:“花枝扎的。”
郑泊豪直觉不像,他有了一个诡异的猜测,因为他忽然想到幼时随着家中厨娘种蘑菇和清除杂草时候的童年片段:“你被刀伤到的?”
时敬之的眼瞳微微瑟缩。
郑泊豪被他的反应震惊,音调猛然高了八度:“你在学做饭?!”
“不。”时敬之抽回手,从机器旁的盒中抽出消毒湿巾,慢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