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命记起来了。
自己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在记忆深处,有女人在念诗。
她是个画家,喜欢坐在安静的角落里画画,但是她的伴侣是个科学家,为了和对方有共同话题,她也要努力进步,她想。
阿马蒂森,这个有着南亚次大陆雅利安血统的女人,有着一张恬静而温柔的脸庞。
她们曾经住过喀拉拉邦的临时救济所,埃及的坟墓,石英之城洛杉矶的街道,现在她们来到了荷兰。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是以国际救济组织的志愿者的身份去那些地方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阿马蒂森怅惘地坐在长椅中,看着头顶的那个忙忙碌碌的油漆工。
周围的人都那样匆忙,巨大的机场化作了罐头盒,人人都是被挤压的沙丁鱼。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漆完油漆,不满意,竟然擦掉,然后继续涂着。他涂着,时光便飞速划过一格。
阿马蒂森的思绪被这人的动作牵绊住了。曾经她那样地忙碌,奔走在救济站,医疗站,垃圾场和学校之间,不分昼夜地行走,有些地方还会打仗,那时候通讯会被强制断掉,她打着手电,却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而现在,日子似乎突然慢了下来。
“阿马蒂森!”一个女人推开拥挤的人穿过来,她皱着眉,语速飞快:“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莉莉丝更喜欢把这里比作孤岛,因为周遭的十几座岛屿已经被海水淹没。但是阿马蒂森更加乐观一些,海上的马车夫,怎么可能会轻易被惊涛骇浪打败呢?
“我们该往哪去?”阿马蒂森转过头,“莉莉,你看。”她指着头顶上空的那个男人。
“我感觉他给了我一些灵感。”阿马蒂森有些兴奋地说:“多么安静的艺术家,我给他起名字,叫阿姆斯特丹先生。”
我们去转转吧。阿马蒂森站起身,收拾着行李说。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出去转转吧。
她曾经想漫游欧洲,黑山九国也好,坐着大巴,坐着火车,睡一觉就到了;或者南欧也行,去看看白色小镇,看看森林铸成的海下城市,随便什么地方,去看看吧。
“不行。”莉莉丝的语气还是直接而果断的。这种做派,既像拿破仑,又像凯撒大帝,就是那些,陆军元帅。她是陆军元帅型的人物。
“可是,”阿马蒂森并未发现对方的不耐烦,她微笑着,揽了下头发,把一缕乌黑而卷曲的发别到耳后,“可是我还是想出去看看。哪怕去Iona,Staffa,Lunga小岛,我们会经过那里吗?我们可以去跳岛。”
“下个月,下个月开始,VISA申请日期会被卡住。”莉莉丝说:“三岛的旅行项目已经被关闭了,你不知道吗?”
她有着金黄的,琥珀色的眼镜。浓烈的颜色如同弥漫在伦敦街道中的雾。
她看着她,阿马蒂森依然有些不死心,“那么……”
“苏格兰多天没有太阳,你不知道吗?”
莉莉丝不容置疑得说,而阿马蒂森看着她。
那目光充满信任和温柔,莉莉丝忽然朗笑起来,“我们不会经过那里,你最讨厌暴风雨,高地和三岛已经接连下了两个月的雨,你不会喜欢的。”
“那我们……”阿马蒂森还是看着她,她微微启唇,翘起的上唇如同俏皮的小船。
“我们还是多和阿姆斯特丹先生聊聊天吧,或者喝一杯怎么样?”莉莉丝弯腰,同她一起收拾行李,阿马蒂森直着身体站着,然后在某个时间段上,也弯下腰,快速收拾着眼前的一切。
其实没什么可以收拾的,她们的行李很少。
“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漫长的沉默,也许是三分钟后,或者五分钟后,莉莉丝让步,头也不抬地说:“有机会的话,我们去蓝洞泡温泉吧,你不是也很喜欢温泉吗?”
她们把行李打包好,一起走下长长的走道。
这一天电梯没有出故障,所以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好。阿马蒂森仰着头,继续看大厅正上方的那个油漆工。
他被困在时钟里,画下一条黑色的,笔直的线,再擦去,时间就度过一格。
他低头,移动胳膊,画线,后退半步,弯腰,把刷子放进油漆桶,再直起身,擦去,然后……
他原来是个假人。
阿马蒂森从二楼下到一楼,站在大庭中央,这个电子合成的投影人就在她头顶,近在咫尺。
莉莉丝走在她半个身位之前的位置,正在同拥挤的人群做斗争。
阿马蒂亚的行李袋中也有一株被保存完好的郁金香,哪怕现在的环境恶化,郁金香减产价格飙升,莉莉丝依然在第一时间买了画送给她。
哪怕她理智,冷静,可以对着蜂拥而上的人群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伸展拳脚的、无序狂热的人比喻为无头苍蝇,再对着十七世纪的“郁金香泡沫”侃侃而谈,她依然可以像个天真无邪的毛头小子一样,同无头苍蝇们一起奔入花店,买一株花朵送给自己的伴侣。
情人,夫人,丈夫,先生,伴侣,随便什么说法,她们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尽管阿马蒂森接过花时羞恼而犹豫地骂她主次不分,可是她依然在心里默默祈念,多好啊,我的爱人送我一株花。
在一个类似世界末日之际的时刻,送给我一株鲜活的花。
“阿马蒂森!”阿马蒂森回神。
莉莉丝挤过一个身位,艰难地为她让出空隙。
“他原来是个假人。”阿马蒂森微仰着头,嘴角也弯起来,“多么像是行为艺术。”在那一瞬间,她微微着迷的样子,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阿马蒂森向前走了一部,汹涌的人群从身后推搡而来,为压出人类罐头而做着不懈努力。
她们互相揽着,保护好身前的财物,脚下不停地冲出人群。
莉莉丝双手撑在膝盖上,然后抬手摸了把汗,她粗喘着气,迎着太阳绽放出一个得胜的笑容来,惹得同伴忍不住想赞美她。
“莉莉。”阿马蒂森拽紧了她的衣袖,突地变了脸色,惴惴不安道。
“我感觉,”她突然尖叫起来,然后带着颤抖的喜悦说,“莉莉,我感觉她们动了!”
她说着,手不自觉按上了凸起的小腹。
然后她们来到了滩涂遍野的海岛。
*
闻命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闻命记得,自己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他是电子扫盲计划惠及过的孩子。
有一对负责支教的老师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很可笑、很土气、很无力的八个字眼,但是没有办法,这是闻命唯一可以抓紧的稻草。
他出生的地方是座位于北大西洋深处的海岛,交通不便,与世隔绝。岛上有两所小学,分别被不同想法的人霸占。当地原住民陆续搬走,尤其是年轻人,因为所有的年轻人都需要乘坐小船去欧洲大陆西端的奥本镇打工,平时不回家。
西北海岛常年风高浪急,岛屿上剩下的人里,男人们开车给游客当讲解员,主妇们开咖啡馆和民宿,家家户户都有咖啡馆。
闻命不上学,从小没有上过学。
教育是反人性的,联合政府的教育是为了控制我们,然后洗脑,学校是他们施行暴行的工具!养大他的大人们这样同他说。
他们称呼自己,第四象限,存在的目的是隐藏自己。
他们总是怀有一种被害妄想,感觉有人在追捕他们,然后把他们的后代抓进“集中营”一般的联合政府的学校,强制性改造他们。
所以他们总是东躲西藏,一开始远走海上,后来迁徙至西北荒无人烟的海岛。
这片群岛呈弧形。分为内、外两个群岛,中间相隔北明奇和小明奇海峡。
为了躲避联合政府的监控和大数据追捕,他们从来不用先进的、当代的电子产品和通讯工具,使用最最原始的方式联络或者记录。
这里没有电子书籍,悬崖之上风起云涌,暴风雨光顾几个月,经常断网。
最最最开始、记忆还没有成型的那几年,闻命和高地牛羊睡在一起。
他如同孤儿,在村子里游荡。
他差点在公交车上出生,拥挤的公交车上血腥味浓重,小村落里医疗条件极差,人们采取最简单的方法拿剪刀收割人命,据说他的母亲因此垮了身体,这也招致母亲对他的憎恶。
闻命喜欢偷偷跑到小教室听阿玛蒂森讲经。有时候在小土屋里,有时候在公交车上。他们如果要出门会很难,先从村里坐车去镇上,再从镇上转联合航程。
亲爱的莉莉。闻命听到声音。
阿马蒂森躺在巴士车中,有些疲惫地呼唤。这些车年久失修,摇摇晃晃,阿马蒂森伸手拉了拉窗帘,把头埋进莉莉丝的肩窝里。
然后继续睡。
亲爱的莉莉。她又说,“我这几日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岁月。有一次在尼泊尔呆着的时候,你指着远处的雪山,阿马蒂森,你看,雪山。于是我们一起看雪。”
孩子们和村民们都在起哄。
有个女孩跑到阿玛蒂森身边递给她复合橙汁,阿玛蒂森笑起来:“…那天莉莉丝煮加了孜然肉桂和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的奶茶,茶包,牛奶,香料包一起扔进塑料的热水壶中,水开了一下子溅出来,咕噜咕噜!”
“结果莉莉也不顾飞溅的水捉起壶,倒进一次性杯子中,大口饮。”
“我们的条件太简陋,我们要躲避蚊子,用的却都是一次性水杯。”她这样大声说。
“然后呢?!阿玛蒂森!”
“阿马蒂森。”阿玛蒂森说:“莉莉丝这样叫我,在夕阳下。她问我你喜欢喝奶茶吗?咸的还是甜的?要加肉桂与罗勒吗?这可能是那个地方能给我留下的最好的,一丁点的好处。”
“唯一一点点可以被称为美好的……好处。”
“她说那个地方,还说好处,不叫回忆。”莉莉丝讲话了。在某些措辞上,莉莉丝总是固执又谨慎。
“那是你长大的地方,却不是你的家乡。”
然后闻命看到阿玛蒂森不说话了,阿马蒂森默默记下,小心翼翼地默默记下,哦,那不是莉莉丝的家乡。
公交车摇晃了一路,闻命知道了,她们在尼泊尔进行援助,在雪山中泥泞的道路上跋涉,莉莉丝的医疗队同这里的医院接洽,帮助妇女生产,阿马蒂森去了学校,一家一家劝家长送孩子们去上学。十几年前这里发生过长达十年的武装冲突,紧张,不安,这是地区局势,也是职业局势。学校和基础教育设施往往成为最先被暴力攻击的目标。阿马蒂森和校长谈话,和老师呆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晒出古铜色与土黄色,在雪山烈日下泛起白色的皮。
阿马蒂森住在棚子中,有时候会帮着莉莉丝照看伤员。更多的时候她呆在学校里,这里设施简陋,没有风扇,没有桌椅,没有教职工宿舍,她在的地方,方圆几千米都是大山,周围却只有这一所学校。
公交车到站的时候,闻命跟着人群下车,有人见到了他,冲他呲牙咧嘴翻白眼。孩子们冲他围上来,向他扔石头。
“阿马蒂森,”莉莉丝说,“你还习惯吗?”她在溪边接了一捧融化的雪水,然后把整张脸埋进冰凉的水中,流水打湿了她金黄的头发。
“莉莉,我很喜欢这里。”阿马蒂森的膝盖上躺着一本书,在这个地方,纸质书籍是奢侈品,所有的和知识有关的东西,都是奢侈品。
阿马蒂森会画画,那些肤色同她相似的小孩子会扑到她身边,撞过她的腰,肩膀,胳膊,然后聚在一起,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她画画。晚上的时候她给他们念童话,说要把蜂蜜抹在书本的封面上,这样书本就是甜的,知识也是甜的。
孩子们在吵闹,知识是甜的吗?
你怎么知道那是蜂蜜?
闻出来的?怎么闻?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她就站在那里等。最近信号不稳,莉莉丝拿着平板查邮件,他们说黄热病的疫苗不够了,对方没回复。莉莉丝的团队挨家挨户给人们送去蚊帐,有的时候还附赠一个热水壶,因为这里的人常常喝未加热的河水。一开始的时候居民对着文章很排斥,即便他们是免费的。同样排斥的还有送子女上学,即便这是免费的。
现在这间教室里有十几个学生。
他们问,野蜂蜜和马蜂蜜哪个更好吃?
他们问,蜂蜜也分很多种吗?
阿马蒂森笑着说,你们可以尝一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