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的精神状态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好转,他总是用一种不无凄凉意味的笑容面对闻命,但当闻命认真去看,那笑容又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嘲热讽般的讥笑。
这令闻命怒不可遏,他感觉时敬之越来越不像他记忆中的模样,他成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可以轻易地将闻命剥皮扒骨,割断肌腱,然后是颈动脉,一刀封喉,还不忘在心脏里用力搅动,疯狂补刀。
干脆利落,多么简单。
他们总是频繁地、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激烈争吵,天翻地覆。
曾经时敬之是闻命眼中的温柔所在,现在他像个偏执疯狂的弃妇。
曾经闻命的琐碎事代表了时敬之的生活,现在这些生活让他倍感窒息。
时敬之会因为闻命鸡翅切割和剔骨的方式不顺眼而摔了筷子,闻命则因发现餐前果汁里加了胡萝卜而勃然大怒。
他脸色疲倦:“我从来不吃小胡萝卜和圆白菜,你什么意思。”
按理说,以闻命的出身和成长经历来看,他没有挑食的理由,可他对于这两种菜肴的排斥非常明显,明显到让时敬之咋舌。
然而现在后者实在无心他顾,时敬之压抑极了,他也搁下了刀叉:“你可以不吃。”
闻命不管那套,生硬地拒绝:“这是两回事,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根本不在乎还是故意恶心我?”
“我说了你可以不吃!”时敬之重复一遍,他声音很大,让他自己都感觉丢脸。时敬之怔怔地,挤出精力疲惫不堪地解释:“你如果不喜欢,可以不吃,没必要委曲求全,没必要迁就我,你听明白了?”这好像已经显示了他最大的妥协,在时家,没有人是被允许挑食的。
他们说的根本是两回事。餐桌真是非常容易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时敬之的规矩多,身体笔直、手肘不可以碰到桌面、同一盘菜只吃三口。他吃饭的时候克制地如同电影中的象征性画面——分裂,割裂,保守、古板的东方人在现代、开放的西式餐桌上缄默不言。
闻命相反,或者说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吃饭上,在外面交际应酬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更愿意在时敬之面前放松,风卷残云才是他的本性。
在这个社会中收敛自己的野性和锋芒、伪装成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已经让他感觉压抑,如同绅士头顶戴着低低的帽子,他放弃了自己的自由。
到处都弥漫着沉重的期待。他们一言不发、不声不响地进行完了一顿晚餐,闻命先行解决食物,他端着那杯只喝了一口的饮料走入厨房,倒进污水处理器。哗啦哗啦的声音从厨房清晰地传出来,响彻时敬之耳畔,他嚼完二十下,解决最后一口,搁下餐具。
最近德尔菲诺不怎么下雨了,但是马上要入冬,天黑的越来越早,他们的情绪混淆在黑暗冷寂的屋中。
时敬之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雪白色盘子,仿佛研究一本书。
记忆中还留存着水煮小圆白菜的苦涩味道,头顶的风笛形状的灯坏了一颗灯芯,所以只有十盏灯在亮。
这都是琐碎的小事情。
时敬之心里涌起一股难过。
最近总是这样,他数着分秒,一分一秒挣扎着熬过去。
宛如死去。
他终于撑到闻命上楼,对方清晰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书房的门吱哇开了,嘭地关上。
声音好大。
这是闻命关门的习惯。在光明街的时候,时敬之失明的时候,他一直这样用力关门,仿佛,故意,他故意为了让时敬之听见一样。
故意。
时敬之鼻子发酸,站在洗手池前突然捂住脸。
他久久没有动。
家里迅速恢复了沉静,一声不响,规规矩矩,没有任何不得了的轻微的响声。
可那声震动好似有型,无声的声波以漩涡的形式从远处扩散,一层又一层,匀速撞击在他后背上,撞出接连不断的波纹,最后在脑中爆炸开。
他站在原地承受,像个僵硬的、苦涩的圆白菜干,干瘪,缺水,酸涩,没有躲开。
过了好久,时敬之才清醒过来,坐在沙发里发信息。这是这些天来一直持续的事。
郑泊豪拒收。
准确来讲,所有信息都石沉大海,时敬之无法想象,是因为信号不好、跨区域换了号码还是对方已经把自己从列表中删除了,他只能一次次猜测。
他在医院昏倒,醒来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他跌跌撞撞跑去病房寻找,却突然听到了郑泊豪转院的消息。郑泊豪的父亲联络了东太平洋区的实验室,那里的教授是主攻体细胞培育方向的“茧计划”的发起人,十分钟前,直升机接走了郑泊豪。
从出事到告别,时敬之没有见过他一面。
这滋生出一种非常不堪、非常陌生的错觉,就像他的世界失去了声音一样,郑泊豪也被某种声波和频段隔绝,一个其他的世界从飞驰的舰艇里长出来,平行了时空,同时敬之在无声地真空中擦肩而过。
那样不真实,那样悬浮。
他那样偏执,无助,可是无人知晓,或者说在自行压抑这么久以后,他同自我形成了一种微妙地互相角力的状态,很久之前他被规训,于是他渐渐懂得自己所有自发的行为——那些冲动、直觉、下意识的本能都是错的,隐隐指向错误的道路,所以他总是封闭这些东西,让自己沦为“规矩”的附庸,这是绝对禁止的状态。
可是他没有发现,这种行为最终导致了一个更加可怕的走向,他把自己塑造为全能完美的神,一切世界都在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在本质上他是极度自恋的——因为他的处世方式都是“按照最完美”的规矩来执行的。
很多时候时敬之其实分不太清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绝对正确,他自己也会感到犹豫不决,可是一次又一次,他可能能力有限分不出,又或者时间紧急没有人会等待他想清楚,他就那样因着惯性做事。
因为太多复杂地原因,他形成了现在这种说一不二、生人勿近、无比压抑的模样,他尽量对着外界温和一些,但是一旦有刺痛他的意外发生,那种压抑的禁锢如同在风中消散。
时敬之如此固执己见,他继续写邮件,他给郑泊豪、郑夫人、郑先生……所有他能联系到的人都发送了无数的信息,没有任何回应。
他是罪魁祸首。
时敬之当夜买了去往东太平洋区的机票,却被拦在海关处。以他的职位来讲,是不可以随意跨区域活动的。
时敬之又连夜写了辞呈。
他这样不管不顾、疯魔一般的行为又迎来了接二连三的劝阻,时先生甚至把他叫回家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他一句话也不解释,一定要去往郑泊豪所在的地方。
道歉也好、探望也好、赎罪、弥补……倾尽全力做他所有能做的。
哪怕无能为力。
薇薇安来看过他一次,对他很是担忧。她似乎很理解时敬之的痛苦,可是她也明白,感同无法身受,那些痛楚与烧灼只能他自己咽下,他人只能旁观。
他听不进去所有人的话,这种消极状态甚至连兰先生都惊动了,远在南太平洋区出差的兰先生给他打了十几通电话,一天好几遍,他非常忧心时敬之回到七年前的那种不稳定状态,然而时敬之完全听不进去。
兰先生怒吼:“兰传旭说薇薇安这几天在家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时敬之!你脑子清醒清醒!你需要帮助的话告诉我,别自己硬熬,你是熬鹰吗?”
可时敬之接收的信息太多了,已经短路、卡顿,可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给他时间让他清理自己,把自己格式化。
TINA最后说,“……他不想见你。”
“你不明白吗?”
“他最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也最了解他。”
那声音柔软如丝绞绳,绞住他的脖子,令他刺痛。
时敬之被蛰了一样,如梦方醒,筋疲力尽。
此后是窒息般漫长的折磨。他开始整夜失眠,他好久没有失眠过了,可是他最懂失眠的滋味,他整夜整夜不睡觉,就像那些日夜不休、轮番计时的钟。
失聪令他变得迟钝,而脑波装置太嘈杂,又加剧了他的烦躁,于是他总是特别抗拒佩戴装置,在无声的世界里长时间无意识地走神。
接踵而至的是接连不断的治疗。
时敬之为了快些好起来,甚至不顾医生不赞同的眼神,在使用脑波发射装置之外,吃下了副作用极大的辅助药物。
他太急了,他必须马上好起来,胜于自然、超越自然,毫不歇息,好像在狂风暴雨中加速奔跑就可以避免沦为落汤鸡。
可他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了,而精神依然亢奋,像是喝完过量咖啡一直奔跑着的长跑选手,这种持续性亢奋、间歇性疲惫的状态折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加上药物的影响,以至于他总是嗜睡,反胃,暴躁,无论是抵抗疲惫还是忍耐脾气都需要极大的克制力,他全身的动脉和静脉里都在流淌火焰,他太痛,如果被允许,下一刻简直要撕心裂肺地尖叫。于是他封闭自己,逼迫自己冷静、理智,他要泵送寒冰,用高压把自己压制成型。不然下一刻,他就会粉身碎骨地自曝。
这种紧绷的状态不仅仅影响到了他自己,火焰太多了,蔓延出来,小火苗也炙烤了他周围的人。他的火爆脾气和冷言冷语不停戳伤周遭的人,连TINA都好几次欲言又止地看他,仿佛看着一片令人恐惧的风暴。
他的人生全然失了节奏,空荡荡、乱糟糟,枯涸的荒原里长满野草。
时敬之甚至会在失眠的夜晚侥幸地想,离开人群是个好事,不然他就是人体炸弹,随时随地制造社会矛盾。
他就这样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卧室里,轻易不出门。
其实他和闻命也有软化和好的短暂时期,但是只存留在点头讲话的层面,尽管他们同桌吃饭,却总是各怀心思,心不在焉。
时敬之现在对闻命的想法特别复杂,五味杂陈,他自己都分不清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下意识特别想回避关于闻命的一切,一旦闻命靠过来,他就觉得无法呼吸了。然而他又在绷紧心里最后一根弦,不可以冲着闻命发脾气。所以他一次又一次软化着态度,闻命说,看剧吗?时敬之压着心里的憋闷,强笑出来,“好啊。”可是半途时敬之又睡着了。他如此心神恍惚的态度很令闻命不快,后者也在忍耐,可是很难忍住,时敬之在某天半夜闻到一股奇异甜蜜的果香,他目光呆滞地走出门,看到闻命在黑漆漆的露天阳台上落寞地抽烟。
他背对着时敬之,手边放着一根已经用尽的电子烟。他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了,紧闭的阳台门上蒸腾出一层轻雾,为了防止烟雾报警器鸣叫,闻命在报警器外部包裹了一层透明的高分子膜,然后把整片阳台窗打开,风呼呼灌进来,闻命就像个燃着炊烟的炉子,蓝白色烟雾快速飞起又扩散,吞噬掉他冷若冰霜的脸。
那一刻时敬之完全惊呆了。
恐惧、震惊、难堪、酸涩、心痛,暴涨的情绪让他的心脏收缩剧烈,时快时慢,时敬之目光缩在男人抽烟的侧脸上,又以极大的克制力让自己出奇冷静地回到卧室躺好,全程一丝动静也没发出。
他几欲尖叫。
他越来越不想和闻命接触了。从那次吵架开始时敬之把卧室门锁得非常之紧,他还加了一道密码锁。
这种完全把闻命排斥在外、为了其他人而不遗余力的奔波劳碌令闻命满怀怨恨,可是他也在狠狠压制那种暴涨的怨恨,似乎为了对抗时敬之的这种恶劣行为,闻命从没回来睡过,一直睡在书房里。
这次闻命真的生气了,时敬之知道。
以前在光明街的时候,他们也有吵架的时候,闻命不理人的时候非常残忍冷酷,他会完全无视时敬之的存在,把那些讨好和宠爱全部收回去,每次这样时敬之都特别痛苦,比批评和惩罚更可怕的就是漠视,闻命这一招太伤人了。
他们都很不会消化彼此的无助和暴虐的破坏力,仇敌一般剑拔弩张、势如冰霜。
可是也有很多时候,对方会走近他。哪怕他们在冷战,闻命也会定时定点拿了药和水来灌他。
那不是关爱而是攻击,因为方式过于粗暴。
一开始他尽量心平气和地通知,后来面无表情地硬灌,阴沉沉地强迫他,于是吃药演变成打仗。
体力上的悬殊要时敬之拳打脚踢、用尽全力去抵抗,可每次他都会被压制,逃无可逃地被人拽着脚踝拖回去,有一次闻命甚至火大地拿衬衣捆住他的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