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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Chapter 46·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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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头低低的,轻声嗯了一下。

心不在焉的。

他极力在时光中回忆父母的脸庞,但是太久远了,太遥远了,他铭刻住了那么多瞬间,所有的瞬间都如此漫长,让他无法快速走完丢失的人生,他在记住一些刻骨铭心的时光碎片的同时,和另一些记忆擦肩而过,它们隔着屏障一般,全都模糊不清了。

“照片为什么是黑白的?”

“因为他们在山里支教。”时敬之的记忆力非常好,因为他在童年时代总是特别爱听父母讲他小时候的事,他不知道的、不记得的事了他通过想象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他们,在一个非常遥远的,有峡谷的海边小城支教,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他们总是去这些地方,特别落后的地方。”

他想,他们的职业生涯也是如此的遵循他们的信仰——对公共事务的极端使命感,如同故事里的英雄和半神、自我强加般去维护高尚。

他没有发现,闻命露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难以形容的表情,他突然低哑道:“我的父亲,对我怀有一种单纯的恨意。”

时敬之被震慑到,这是自光明街以来,闻命第一次正式地、毫不留情地提起自己的父亲,以这样一个并不美好的话题开始。

说完这句,闻命轻轻笑起来,把悄悄地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倾吐出来:“…是恨不得杀死我的人。”

时敬之怔然张大眼睛,闻命如同叹息道:“只是单纯的恨意罢了,也许还掺杂了某些恐惧。就像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一样,我父亲……总是怀疑我会带来末日般的灾难。只针对父亲的灾难。”

其实在十六岁的时候,他也和时敬之讲过,那群丧心病狂的、极端原教旨主义的狂徒。

时敬之本人对于父亲这个字眼的理解非常复杂、难堪,甚至到了万念俱灰的境地,因此他也说不出什么太过理智、从众的话,大脑空白、缄默不言比较符合他本人的状态。

“所以就是一种很单纯的恨意吧。”闻命总结道:“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怀有的感情并不仅仅是正向的、无私的爱,还有不喜、仇恨、厌恶、以及耻辱,我是耻辱的标志。”

“…闻命?”时敬之被他的话吓到了,他目光闪烁着,犹豫不决,握紧对方的衣袖说:“闻命…不要这样。”

时敬之这个动作透着一股熟悉的孩子气,闻命一愣,他盯着对方的手,时敬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闻命……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怎么?你觉得我伤心?!”闻命突然笑笑:“只是个玩笑!我都……忘记了,反正我逃了。不然怎么会遇到你呢?”

他大大咧咧,毫不在意:“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家重女轻男,所以我的出生是原罪,我父亲坚信我会下地狱。”

“但是出生、性别这种事,又不是我能选择的,我说了也不算啊。”

“别担心,他们当我失踪了,或者死了。”

“很多年前就这样。”

这句话再次凸显了屋内的寂静。时敬之满眼难言,他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闻命,浑身透露着不相信。

闻命没有说话,突然捏着他的下巴亲吻一会儿,直到时敬之无暇他顾,皱眉挣扎地发出呜呜的喘息,他才目光淡然地看着远方的徘徊天光,漫不经心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时敬之皱紧眉头,不知该说什么。

“你父亲…”闻命突然说。

时敬之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的眼睛。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闻命不动声色地问他。

“为什么……?问我的父亲?”

“好奇。”闻命说:“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父爱,所以很想知道,一个父亲应该有怎样的责任,模样,爱好,生活,姿态……”

时敬之很想唤醒自己的记忆,尽管有些是自己的想象。

他用力去回想,描述时约礼的模样。这些时候里他总是会不经意地、却又经常提起沈方慈,仿佛他们夫妻融为一体。

他说二十多年来的时约礼的工作,模样,生活,事无巨细。他小心翼翼提起自己的过去,他好不容易有了点让闻命感兴趣的话题,于是毫无芥蒂、掏心掏肺地多讲一些。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对方提问的缘由和契机。

他们坐了一会儿后,闻命就开始拿着纸张写盲文,时敬之问他在干什么,闻命无奈地笑,“还能干什么?养家糊口啊。”

时敬之很迷茫,他看不懂,“你在特殊学校做老师吗?”

紧接着他就疲倦地说不出话了。

闻命没有作答,眼神镇住了他,他用一种看哭闹孩子般纵容的眼神面对他,令时敬之难以呼吸,也失去了追问的力气。

很烦躁。

真的很没意思。

“那你…我出去,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时敬之叹息一声:“忙你的吧,闻命。”

他低声说着,起身要走,又猛然被人拽进怀里:“…急什么?怕打扰我?你也知道有你在的地方,我看不到别的?嗯?”

时敬之只是愣愣盯着眼前的桌面,大片大片诡异符号攫取了他的视线。

时敬之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闻命,你说你喜欢我的,对吗?”他突然回过头,茫然地问他。

他等不来对方的回答,只能被动承受,露出一种凄然的、令人怜悯的表情,瞬间激起对方的凌虐欲望。

太激烈了,他不得不搂着对方的脖子,他想,你喜欢我,是的,对吗?

然后他窝在闻命怀里,也不讲话,也不打扰,只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乖巧极了,他看累了,就闭眼蜷缩起来,安安静静趴在对方怀里。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做了晚餐,时敬之拿酸奶和玉米片做简单的taco,闻命下了两碗面条。直到到了这个时候,时敬之才回过神似的,愣愣盯着闻命说:“闻命,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父亲?”

他问:“……你记起来了?”

对方没有作答,隔了一阵才说,“早就记起来了。”

闻命轻描淡写,他的态度非常理所当然而不在意,仿佛在说德尔菲诺的天气,然后他说出了一个时敬之非常震惊的答案:“你出差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他补充说,一部分,本来我也没全忘记,不是吗?

但是后面的话时敬之已经听不进去了。

出差?

去非洲吗?

那好像是上个月、上上个月的事情,但是太久远了,模糊不清了。

时敬之的记忆力在飞速下降,他经常会在这一刻用力铭记,而下一秒大脑空白,怎么也想不起刚才在干什么。也许是简单的人名,也许是正在做的事情,他甚至在同闻命聊天的时候神游天外,回过神的时候彻彻底底地沉浸在沉默中,那是闻命一直叫他的名字,叫回神了,而他早就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记闻命的存在了。

他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状态在后期令他非常无助,惶恐,他下意识停止思考,依赖本能反应去靠近闻命。

其实那种状态和他十四岁那年在光明街的时候非常相似,他自绝于现实和未来一般,停滞于某个状态,那种状态就是呆在闻命身边,隔离出一片非常平行的时空,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而漫长,也因此给人一种心悸的错觉,一秒钟,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后来闻命回想,和后来死气沉沉的一切相比,这应该是时敬之回光返照一般的一段时间,他重新拥有了某种柔和的笑容,安安稳稳呆在闻命身边。

“你说……冰岛吗?”他问。

闻命抱着他坐在天台的球型椅中:“是啊,冰岛,离开光明街以后,我去冰岛生活了很久。”

“在冰岛唯一酒馆里打工。大家挂着星星灯唱歌跳舞派对,反正翻来覆去就那十几个人。”

“老板经常环游世界,给我们邮寄明信片,有朋友会去找我坐坐,拿大脚杯子喝酒。”

“宁芙总是淘宝,东西寄到酒馆,快递船经常把他的东西丢海里,有一次他还快递了一架飞机。”

宁芙?

宁芙是谁呢?

“是少年时代的一个朋友,后来外出谋生去了。”

时敬之感觉周围变得好陌生啊,现实世界好陌生,他极力辨认,却什么都分不出来。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闻命的许多生活。

好奇怪啊,他曾经以为,闻命还是那种模样的,青葱又单纯,可是他现在越来越看不懂闻命了。闻命的过去、闻命的生活、闻命的交际、闻命的工作,这些离着他越来越远了。

闻命变得越来越忙,他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家,进门时候一身黏腻的电子烟甜香。哪怕他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那股奇异的味道依然会刺激到时敬之。他在失眠,也在装睡,更多的时候神经紧绷同鬼压床,身心俱疲,半梦不醒。

其实这个状态他也曾经经历过,所以他告诉自己,还好。在十五岁念书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学习吃力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时敬之,大段大段的遗忘霸占了他的学生生涯,所以他整天在图书馆刷夜、喝咖啡,一晚上背熟三百个完整的references引用,他还学会了考前突击,这是以往按部就班的时敬之绝对不会采取的投机行为,但是他没有办法。

他为了保持所谓的成功、或者他所处的位置,他没有办法,只能更加强制性地压迫自己。

他们又住到了一起,同床共枕,同床异梦。

时敬之其实非常厌倦,但是他感觉自己对着闻命太冷淡,有了种弥补的想法。那种愧疚之情笼罩了他。

好香,好腻,晕晕乎乎,神志不清,午夜时分他被一身凉意的人按在床铺中亲吻,迸发火辣辣的汗水,对方的力道那样重,但是时敬之体会不到任何快乐,失声地咬着冷汗涔涔的手掌,撑过了半个夜晚。

这种别扭的时刻最近经常出现。可能是怕自己惹闻命不开心,时敬之无比顺从、乖巧,任由对方为所欲为。这极大的取悦了对方,进而激发对方强烈的控制欲,闻命甚至有些失控,时敬之已经很熟悉他了,不管主人愿不愿意,在第一时刻本能地亲近,如同亲吻的触感让闻命热情高涨,在那个瞬间体会对方完全的接纳。

蛮荒的野种被潮湿的北大西洋暖流刮到文明之都安营扎寨,着床在他烘热的沃土之上,顽种就此野蛮生长,莽丛铺天盖地。

时敬之默默流泪。

他就这样被撕裂被蹂躏,燠热的灵魂深处如此潮湿,如同他的脸,水汽淋漓。

太痛了,他浑身湿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那样能忍痛,极力打开自己去接纳,去承受,所有加诸于他的一切,尽管他想不清楚这样做的缘由,哪怕被巨大的力道碾压,留下伤痕,好久没有消散。

他也不说一句反对的话。

夜晚、喘息、汗水……然后是烟草,奇异的、糜烂的甜香,闻命一边看着他,一边渡给他,他仰头剧烈咳嗽,咳到流泪,模糊的视线停留在缭绕的蓝色烟雾中,他感觉一道阴沉的视线在打量他,可当他仔细看,闻命又笑了起来,喟叹着强吻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讲话,叫他,兜兜。

时敬之感到了一种扭曲的温暖。

很奇怪的,也许是由于闻命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闻命的压力,以至于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忧虑地询问,闻命,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你工作那么累呢?

闻命没有立刻回答他,欲言又止。他感到紧张,忽然又不想问了。

大量的、大段的盲文,手写的纸张被粉碎,碎纸机中充满白色的碎纸屑。时敬之要清理好久,然后他又头昏眼花。

站起身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扭曲了。

可是他依然在清理,哪怕跪在地上,清理整个上午。

薄薄的疑云笼罩着他,但是他刻意不去想,他怀疑太久了,他太难以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这样的他好累,他再也不想心怀忌惮与猜疑地生活了。

他自己在家的时候,太寂寞了,就总想找点事干,不然他好焦虑。

他盲目地信任着闻命,就好像盲目相信,对方会像七年前那样,和他在末日一般的日子里维持一线生机,带他走出来。

闻命又端了一杯水,喂他吃药。

时敬之笑着说,“好一些了。”

等闻命关上书房门,时敬之走进洗手间,他把压在舌头下的药片吐进马桶,再若无其事地出门,推开书房门进去。

闻命失笑,张开双臂接人:“这么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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