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始至终,从来没有人问过时敬之,你还好吗?
大家只会问,你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时敬之!
你说话呀,时敬之!
你到底怎么回事?!时敬之!
时敬之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而崩溃。
他绷着太久了,以至于释放的时候宣泄不完,淋淋沥沥,很不爽快。
可女人是当了很多年老师的人,带着一种厚道的耐心,竟然一直陪着他。什么也不问,只是坐在他的身边。
他们一起坐了好久,时敬之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惴惴不安,最后板着脸,拒绝了对方欲言又止的安慰。
“我很好。”他说。
可是出于好奇心,他看着女人牵着孩子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
对方径直离开,走过海滩,融入村落,那一瞬间,他心里无聊得难受,也枯竭得难受。
他其实特别不想对方走,可是又怕麻烦人。
就这样恍惚着,感觉日子过到了尽头。
*
卧室里,时敬之四处翻找,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鞋子。
他摸索着,在自己鞋子的根部,找到那张全家福。
他掰开那个相框,在最内侧的地方有一个黑色按钮,他沉默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摁下去。
紧接着,空中出现了巨大的声响。
青苍的森林中,出现一座庞大的糖果屋。
但是里面没有人。
时敬之走到虚拟系统中,走到糖果屋里,静静闭上眼睛。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再次开启这个隐藏了他的卑微、不堪、回忆和美梦的虚拟系统。
是假的,他知道,但是他忍不住。
那是一副十几年前的投影。
十几年前,深山里。
那些日子好像都非常得……寂寞。
“妈妈。”时敬之揉着肚子,在村医家打针。
“好痛。”他又开始揉眼睛,清澈纯真的圆眼睛里全是怯懦和依赖:“肚子好难受。”
他喝了假冒伪劣的奶制品,起了低烧。
那时候他们家几乎一贫如洗,所有的营养都供给了时敬之。
他说,妈妈,我想吃肉。
而沈方慈露出苦楚纠结的眼神,生硬拒绝道:“吃什么吃!买不起肉!”
他躲在门后,抬起头,手背在后背,眼神懵懂:“你是谁?”
那一次终究没走成。
沈方慈的刚烈让时约礼头痛。他借了车,可是一次又一次,沈方慈拒绝离开。
时敬之记得各种各样轰隆隆的声响,有一次沈方慈把家里的碗全摔了。
这个矮小、削瘦、看起来一折就断、被风一吹就跑的女人死死抱紧时敬之:“孩子是我的!时约礼!你想都不要想!”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时敬之七岁时,沈方慈第一次打了他。
“兜兜!给我抄抄作业呀!”郑泊豪嚷嚷着去抽他的作业本。
时敬之心里一股烦躁,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对朝夕相伴的郑泊豪产生了反感。
“自己写。”他绷着脸。
然而郑泊豪一抽一拉,瞬间从他手中抢走,“哎嗨?!抢呀!来呀来呀!兜兜!”
“还给我!”时敬之把笔摔了,一把冲过去,却瞬间被郑泊豪躲开,对方开始冲他做鬼脸:“给我看看嘛!哎呀!我是你哥哥嘛!你让让我!”
“怎么了?”沈方慈突然推门进来,郑泊豪看到了逆光的人影,嗓音突然降了三度:“没啥干妈,我让兜兜辅导我学习。”
“每次都这样。”时敬之突然开口,两人一愣。
沈方慈奇怪地看他。
“总是我让你!”时敬之突然厉声吼道:“每一次都是!是不是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是我善后?!就因为我听话?我懂事!?所以我每次都吃亏?!每次都要我让着不管做什么都是我让着?!”
时敬之狠狠夺过他手里的卷子,可是郑泊豪似乎惊呆了,手竟然死死抓住不放。
时敬之手下用力,把雪白的卷面卷皱,他心里突然愤怒不堪:“你放手!”
“赤拉!”
“啊!”郑泊豪大叫一声,突然盯着自己的手痛哭起来:“好疼!!好疼!!流血了好疼!!!”
他的手心划出一道很长的血线,时敬之呆呆看着,心下一软,却冷着脸硬邦邦道:“你活该!我早就受不了你了!”
“我……”郑泊豪愣愣盯着时敬之,突然大哭起来:“兜兜!兜兜!兜兜伤到了我的手!!兜兜伤到了我的手!!呜呜呜!!!!!”
“你活——!”
“道歉!”沈方慈猛然打断他。
“我不!”时敬之呆呆看向母亲,突然流出眼泪,咬牙切齿:“我不!我没错!我没有!”
“啪!”
沈方慈用了很大的力度,至少十几秒后,时敬之的脸就火速烫了起来。
他无比愕然,不可置信地、非常委屈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沈方慈面无表情,目如寒光,满身压抑的怒气,她可能因为郑泊豪在场,已经非常克制了,如果不是因为外人在,她可能要狠狠教训时敬之一顿。
“别做那种表情。”沈方慈厌恶地说:“道歉!”
他们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时敬之从嚎啕大哭到默默流泪,再到哭累了,实在哭也哭不出来了,心灰意冷地说,妈妈,对不起。
“和小豪说!”
“不用啦不用啦不要小题大做啦!”闻声赶来的郑夫人安抚着,她矮身对着时敬之又搂又抱,不停拿手顺他的后背:“兜兜不哭不哭了!不哭了!别跟你小豪哥哥置气,对不对?阿姨知道兜兜是个乖孩子……”
“妈妈……”
时敬之望着远处的背影,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可是沈方慈不为所动,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他们离开后,时敬之跟在母亲身后行走。
可他总是追不上。
“妈妈…!”时敬之虚弱地捂着因为充血而火辣辣的脖子,后背的汗水干了又湿:“妈妈……”
等一等我。
他的压抑和顺从,始于他没有记忆的那些时光,已经成为了他无法挣脱的潜意识。
他后来离开家,上了寄宿中学,可是对家庭的担忧成为了他思维的底色。他每天都会下意识关心一下,他们有没有在吵架。
“我妈妈给我买了新鞋子!”
时敬之下意识去看,思维忍不住又跑远了,沈方慈上次给他买衣物还是上个月,是一套非常传统的西服套装,和那些光鲜亮丽的时装完全不同。
很贵吧,时敬之想。
是妈妈买的,是应该感到开心的。
要好好穿,不可以弄坏,要珍惜,要很细心地打理。怎么放呢?不如抽空去买个保护套吧。周末吧要不。周末放假…
“Arthur?!”那人叫了他好几声,见他回神,大声说:“周末去骑马吧?!”
“不了。”时敬之思考几秒,拒绝说:“我没有时间。”
他一直在“游刃有余”地处理着自己的人生,可是有一天,他终于绷不住了。
时敬之在十四岁的暑假开始了无意识的流泪。
他每天都在莫名其妙地、无比空白地流泪。不管是开心还是快乐,不管在做什么事,都在不停流泪。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妈妈,我真的,我也不知道,你看我挺好的。我也搞不懂……”
时敬之甚至笑起来,他无比困惑不解,“到底为什么啊。”
这种状况贯穿了整个暑假,他不停流着生理性的泪水,假期里有人来做客,他也彬彬有礼地捧着一盒洗脸巾坐在一旁,一边歉意地解释,一边时不时擦擦眼泪。
后来终于有一天,某个长辈来家里做客,对方奇道:“不会是吓掉魂了吧?”
沈方慈脸上露出狐疑,时约礼一脸凝重。
“叫魂吧。”时约礼说。
可是时敬之的情况并没有好转,随着流泪的日子一天天增长,他的不安和猜疑也越来越多,压力每天都侵蚀着他。
时约礼和沈方慈这次又吵了起来。
那是非常严重的争吵。时敬之第一次按捺不住,向他们提出了离婚。
他开始整天整天不知所措地失眠,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生长,他萌生了特别多负面的、不光明的、特别让他不安又被吸引的恶意。
他甚至在某次家庭战争中插嘴,散发自己的恶意,“你们离婚吧……”他说。
“谁让你管我们的事?!”时约礼很是愤怒:“谁家孩子随随便便让爸妈离婚?!你不知道当个粘合剂!你还净添乱!”
那场战争持续了半个多月,紧接着大清扫任务来了。
那次任务非常严格,时敬之被拉去学校进行封闭式管理,时间长达一个月,每天2267,也就没了精力去想他的父母和家庭。
不久以后他去了奥本镇,被一枚弹片击中。
他不停地记起,光明街的事情。
十四岁的时敬之破坏欲是很大的,二十一岁的时敬之反思着,十四岁的时敬之罪恶深重,因为在光明街的时候他分寸大失,他褪去了所有冷静、理智、沉着的外壳,如一个脆弱的孩子一样瑟瑟发抖、整日不安,再向“仇敌”“文明社会的低端所在”妥协求饶,他甚至和这个人相依为命,这可能是时敬之这辈子做过的最最出格的事情。
他其实想过离开,无数次离开,可是都放弃了。
十四岁,他们都处在书本知识大于经验的年纪,于是向往漫无边际的流浪。
……也许是紫藤萝,也许是夜晚,又或者是在黑暗中摸索而来的人,使当年的闻命的心软软的。闻命曾经这样说。
可是就在那个雨夜,潮湿的雨夜,时敬之摸索着出门,孤注一掷想出门,撞到了门口的紫藤萝,疯狂坠落的雨水砸进他的后背,凉意让他激灵,鬼使神差地摘下一朵花,然后发呆。
他们在十四岁做着四岁孩童会做的事,幼稚地拜访整个世界的边缘,身影逐渐褪色在雪白的雨帘后。
后来闻命拉着他的手跑起来,在暴雨中奔跑,仿佛参加一场盛大的狂欢。
此后回到德尔菲诺的无数个,无数个,阴雨连绵的夜晚,他都在想念。
无数次午夜梦回,梦里有人在珍重无比地亲吻他的眼睛。
那是一种风吹池水般,几乎了无痕迹的痒意。
他忽然迟钝地明白,那是闻命所说的,爱意。
闻命静静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你喜欢我吗?”
时敬之问。
闻命不说话,一脸古怪和惊恐。
时敬之席地而坐,竭力探出身体,他无比安宁而缓慢地闭上眼睛,在对方唇上印了一个吻。
红头发弗洛伦惊呆了。
奥黛丽也惊呆了。
闻命推开门,看到的就是时敬之和别人拥抱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