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礼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正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行走。
周围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这是哪里?
是阴曹地府吗?
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渐渐用跑的,想逃离这瘆人的漆黑。
可越是跑,越觉得脚下无力,步子也越来越小。
突然,一股百合花的清香扑面而来,自己猛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好熟悉的味道。
紧接着,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嘉树,今天在学校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他顿时愣住,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嘉树,文嘉树。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再这么喊过自己。
一股暖风拂过头发,也吹走了黑暗,世界清晰起来。
那是黄昏时刻,身影背后的天空挂着半轮巨大的红日。
他猛地抬起头。
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正对着他微笑。
嘴角有颗淡淡的痣也跟着上扬。
洒水车的电子音从远处飘荡而来,旋律过于耳熟,反倒一时想不起名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明显小了好几圈。
女人眉眼弯弯:“怎么不说话呀?”
他感觉自己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有些哽咽,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妈妈……妈妈……我好想你。”
“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揉了揉他的头发。
“妈妈,今天老师夸我很乖,奖了我一朵小红花。”小小的江礼,或是嘉树得意地摇晃脑袋。
女人弯下腰,点了点他的鼻子:“那你很棒哦,妈妈带你去玩摇摇车好不好?”
嘉树忍不住蹦了起来:“好耶!”
画面一转,他坐在摇摇车上,跟着“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的旋律前摇后摆。
他笑嘻嘻地问她:“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妈妈笑着说:“你爸爸在天上呢。”
他问:“爸爸是宇航员吗?”
妈妈说:“你爸爸是奥特曼。”
画面一转,一个澡堂门口。
妈妈拉着他的手往女浴室拽。
他像拔河一样硬挺在地面,死活也不肯进去。
他说:“我不进去,为什么不能去男浴室洗?”
妈妈说:“你个小屁孩还没水池子高,妈妈不放心。”
画面一转,一间破旧的老屋内。
妈妈在墙角朝他招手:“过来。”
他蹦跳着过去,背部贴着墙面。
妈妈摊平手掌靠在他的颅顶,右手在墙上划下一道横线。
随后,她拉开卷尺,测量后笑着对他说:“一米了,你已经是男子汉了。”
嘉树笑着说:“那我以后可以去男浴室洗澡了吗?”
妈妈微笑着点点头。
他笑着说:“妈妈,我会努力长高,保护你。”
妈妈摸了摸他的脑袋,欣慰地说:“那我就等你这棵小树长成大树。”
画面一转,他和妈妈在楼顶晒衣服。
洁白的床单在蓝天下飞扬,他钻来绕去。
“别把被单弄脏了!”妈妈埋怨道。
他置若罔闻。
妈妈忍不住要打,便追了上去。
他来了劲,笑嘻嘻地跑来跑去,差点就被她抓到。
但很快,妈妈便不追了。
他跑远后回头,却发现妈妈愣在原地。
鼻子里正汩汩流血。
他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跑过去:“妈妈,你怎么了?”
她仰着头,使劲拧住他的耳朵,厉声道:“你要是希望我早点死就多气我。”
画面一转,妈妈送自己去上学。
他走进幼儿园,回头看她。
她只是微笑,眼眶却红了。
他朝她挥挥手:“妈妈再见!”
她也朝他挥挥手,可很快又掏出套手帕捂住了嘴。
画面一转,又是一个黄昏。
已经过了托幼时间,可妈妈迟迟不来。
嘉树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电话没接。”幼儿园老师把他抱上了摩托车,“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到家后。
推开门,灯亮着。
破旧的小屋里,客厅的餐桌上有个花瓶,上面插着一支百合花。
环视一周,家里似乎没有人影。
幼儿园老师往里屋走,突然惊呼一声。
他跌跌撞撞跑过去,却发现妈妈躺在地上,脸色惨白。
幼儿园老师赶紧叫了救护车。
他只能摇着妈妈的胳膊,哭喊着让她醒来。
这时,脸颊忽然一热。
一只手轻轻替他拭去眼角的泪。
紧接着身子一轻,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整个人飞速上升。
他瞬间从梦中惊醒。
眼前,陈澄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眼睛弯得像条月亮船:“你总算醒了!”
窗外树影摇曳,鸟儿啾鸣。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白床单上洒下一道金光。
他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我……这是哪儿?”
“在医院呢。”她用纸巾擦拭着他的眼角,关切道,“你怎么又哭了?是哪里疼吗?”
他摇摇头:“我没事儿。”
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热。
冰凉的掌心贴在皮肤上的那一刻,他似乎抖了一下。
温度并没有很高。
她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拍拍手:“昨天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自己,眼中似乎恢复了些神采。
她转身抱着手臂:“以后不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ok?”
可他依旧没有说话。
她顿时觉得烦闷,手叉着腰再次转身:“你聋了吗?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
他张了张嘴,随即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她弯下腰,歪头看着他:“怎么样,泰山压顶的感觉不好受吧?”
“嗯。”他眼神侧向一边,“要是我真的被压死了,你会难过吗?”
她笑道:“那当然,你死了我问谁要钱去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翻身下床:“你这人真是肤浅得可爱。”
她又说:“你干嘛不再躺会儿?反正明天才走。”
他摇摇头:“没必要,我真的没事儿了,再说你外婆家的围墙不是还没好吗?”
她笑了:“还惦记着那个干啥?”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爸爸和哥哥还在那边吧?”
她终于明白过来,抱起手臂坏笑道:“你这家伙,还真是爱演。”
他笑了笑:“演戏演全套嘛,走吧。”
*
中午十一点左右。
烈日炎炎,知了声此起彼伏。
陈澄擦了把汗。
大家纷纷抬起头。
两米高的围墙涂抹着均匀的深灰,宛如铜墙铁壁。
爸爸和哥哥们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
江礼侧头看了她一眼。
陈澄心中很是欣慰,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放下手中的器具走近:“怎么了?”
她望向湿滑的墙壁:“之前昕怡带我去了维多利亚港,那边你去过吗?”
“去过,怎么了?”
“那边有条星光大道,还记得吗?”
“有印象的,就是那个有很多明星手印的地方。”
“对喽。”她侧对着他坏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来,我们也按个手印。”
他笑了笑:“你鬼马点子真多。”
说着就要朝墙上伸手。
可刚要贴近墙面,陈澄又急忙抓着他的手腕,叹了口气:“算了,你当我没说。”
他疑惑道:“怎么了?”
这时,身后忽然有双手伸了过来,猛地按在墙上。
陈武先按下两个大掌印,转头对陈澄笑道:“你说,这墙撑个30年应该不成问题吧?”
她心里莫名发闷,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就咱这个质量,撑个100年都没事儿。”
陈文也上去按掌印,又问她:“你怎么不按?”
她捋了下刘海,摆摆手:“我刚刚说着玩的。”
没承想,江礼居然蹲下身子,双手贴在墙面上,用力地按了下去。
陈澄顿时愣住。
还没来得及阻拦,墙上赫然多了一副掌印。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对她说:“到你了。”
她苦笑着点点头,蹲下身子,将双手放在墙面。
水泥伴着砂石的墙面带着太阳的温暖,粗粝摩擦着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在江礼的掌印边用力按下。
水泥从指缝间凸起,可她的心却陷了进去。
站起身后,她望着江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可他只是微笑注视着她。
这一刻,知了的声音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来自心脏的神经跳动,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
下午,临走前外婆非要让他们带些南瓜回去。
执意推辞不下,只能塞进汽车的后备箱。
两辆汽车往市区的方向开。
江礼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忍不住好奇:“我们是回家还是去哪里?”
陈橙笑道:“现在回家还早,带你去洗浴城,体验下我们这里的洗浴文化。”
汽车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建筑大厅前停下。
一个门童小跑着上前拉开车门。
江礼下车后抬起头,明显愣了一下。
猩红色地毯引向一座巨型八开玻璃门,门厅内金光璀璨,一盏水晶吊灯挂着穹顶,闪烁着刺眼星芒。
两侧汉白玉石狮口含明珠,威严伫立。
他侧向她:“这真是洗澡的地方吗?”
她笑道:“没见过这么大的澡堂吧,今天就带你开开眼。”
步入门厅,冷气裹着香氛扑面而来。
邓曼玉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咋才到啊?”
看向江礼的眼神除了欣慰就是满意。
几人在吧台换了鞋,取了号牌,各自步入男女浴室。
洗完澡后,陈橙穿着浴袍,跟妈妈一起到二楼吃自助餐。
找了个空位坐下,陈橙刚掰开一只大龙虾,邓曼玉忽然问:“你俩准备什么时候办婚礼?”
她剥着龙虾壳,假装漫不经心道:“怎么说也得等到他爸爸身体好点才行吧。”
邓曼玉担忧道:“他爸爸是什么情况?”
她想了想:“应该是摔到脑袋了,植物人。”
“那可不容易好啊,我可从来没听过植物人能醒过来的。”
她放下龙虾:“办不办仪式有那么重要吗?”
“倒也是。”邓曼玉拿起筷子,“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小孩?”
她哑然失笑:“现在问这个也太早了吧?”
“倒也是。”邓曼玉放下筷子,“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一句,有小孩和没小孩是不一样的。”
她将龙虾放进妈妈的面碗里:“知道了,你就吃你的,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邓曼玉手撑着额头:“你还小,当妈的怎么能不操心?”
她继续剥着龙虾,转移话题:“晚上有啥活动吗?”
邓曼玉说:“今晚有个跳舞比赛,要不带你男……带小江去玩玩?”
她摆了摆手:“又是那种老年人的活动,我不去。”
邓曼玉敲了下她的头:“什么老年人的活动,你妈我还没到那年纪呢。”
陈澄想了一想,确实不知道晚上有什么地方可去的,便道:“去看看也行,反正无聊。不过,拿第一名的话有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