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满枝头的树叶急簌簌抖动,河边散步的行人有但不多,婆娑琐叶的晃颤依稀可见。
余乐生寓意不明的看了他一眼,向一张面朝静河的木椅走过去,问道。
“你家远吗?”
沈云泽跟在后面,音色清冷,“还行。”
“你为什么不回去?”
余乐生坐在椅子上,沈云泽走到另一边坐下,闻言回应。
“吹吹风,看看景。”
“看什么景?”大晚上的,除了几盏光源有限的路灯,这离市区较远的城郊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余乐生随口问了句,视线移向隔了一张木椅的距离,安静坐着的绿裙子女生。方才和沈云泽走路时便注意到了河边的她孤身一人。
沈云泽顺着身边人的方向看过去说,“看河。”
女生一直注视着虚无的黑空,像发呆,也像在沉思。余乐生最期冀她只是在思索某道繁琐的数学难题,而不是为某段不值得的感情抑或某类不幸运的琐事而怀疑生存的意义。
倒不是碍于自作多情般的担心和假大空式的圣人样的慈悲迫使其终止回家的步伐,实在是这条状似温良的河流发生了太多悲哀的事迹。而沉默的女生周遭不由自主散发的堕落气息使他不得不多心。
余乐生始终留出几分目光关注到她,凭常年来的经验告诉身边的人。
“大晚上没什么好看的,要傍晚太阳落下的时候才好看。”
“是吗?看来以后得常来。”
沈云泽看见了不远处的女生,触目之及便懂了为什么他不急着回家,反而选择留下来。
“之前和朋友在下午来过一次,云霞连成了一片,半个天空都是火红火红的。”余乐生描述起来那天的场景,记忆犹新。
沈云泽谛视着咫尺之遥的侧脸,两双腿靠得更近,“来得少没注意,听起来很不错。”
“无聊看一看当舒心——你是不是冷?”余乐生察觉身边的人在往这边移,鞋尖只差一尺就完完全全的贴合了,侧对的面颊偏移回来。
“动起来没感觉,静坐着有点儿冷。”沈云泽小幅度的颔首。
余乐生真心诚意劝道,“别看景了,这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等天气好了再来,你先回去吧。”
沈云泽稍显失落,“我以为你还给我暖手。”
余乐生:“回家是最优选,要是回去的路上怕冷,我把衣服给你穿。”
沈云泽:“好好穿着,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坐这就是硬冷。”
“也不是冷得不行,陪她更重要。”沈云泽对着女生的方向说,但话音顺着风飘进余乐生的耳朵,打在脖子上的温热气息残留有余温,酥酥软软的。
余乐生不自然的扭头问,“为什么?”
“和你一样害怕‘万一’。”
沈云泽漫不经心的答。
这话不光说的暖心,也出乎他的意料,余乐生凝神用犹如化作实质的眼神描摹他的脸部线条,锋利的笔画出的是倨傲冷漠。
沈云泽意识到他是在看自己,神情自若的任他打量的同时,也不动声色的瞧着面前男生放大的脸庞。
余乐生盯着这张标致的脸看了良久,蓦然松动目光,发自内心的说。
“你人挺好的。”
“晚上放学天天和你走夜路的时候你没发现我人挺好?”
“没有。”
余乐生愧疚但诚实的调离视线,只听后脑勺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隐约带些期待地问,“余乐生,你谈过恋爱吗?”
余乐生嘴巴一张一合的要闭不闭,显而易见对这个问题相当震惊,思绪一时顾不上不远处的女生,脑子也暂时宕机,想不出他问这个干嘛。
他回头看沈云泽,张了张嘴,思索着说真话还是假话。
不过这一念头才刚刚冒芽,他便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有想说假话的念头?他才高二,才15岁,没谈过不是很正常?没必要为强撑面子骗人,于是面色逐渐平缓下来,说,
“没谈过。”
“有喜欢过人吗?”
沈云泽温柔的笑笑,继续追问。
“有。”
余乐生若有所思的承认,现在还喜欢着呢。
沈云泽暴露在外的手猝然一僵,笑容掺杂些许苦涩,但余乐生已经不再看他,而是望向黑沉沉的长河。
“喜欢多久了?”
沈云泽嗓音暗哑,像极了黑夜里孤独流淌的河流,尽管白日里它碧玉的颜色与奔腾的水流足以吸引每一个过路者的目光。
“可能话说得不清楚,不是这个喜欢,是对伟人的敬仰,譬如某些杰出化学家与风格强烈的文学家。”
余乐生又将视线移回安坐的女生,距离他们来这她又静坐了半小时。
原来都是作茧自缚,沈云泽把手放进衣兜又伸出来——幸而只是自作多情。
他的内心就好比走在插满铁钉的独木桥,泣泪啼血的滚了一半猛然发现,那些走过的淌血路全都是自己过于恐惧而虚设的痛苦折磨。
俨然如同一个行将踏入焚烧七情六欲的炼狱徘徊者,绝望之际被一条细长的红线绊住,阻止了往前一步的自我灭亡。
“余乐生,我的手有些冷。”
沈云泽希望能如释重负的莞尔一笑,身体却本能的抗拒了,便抬抬手,竭力淡然的说。
“你把手放包里来。”
余乐生看也不看的盲摸他手臂,沿着胳膊走势往下滑抓紧他的手腕,牵着就往包里放。
“另一只手也给我。”
沈云泽抬起手放在大腿上,余乐生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包住。
相当的凉,一碰上手指就下意识的想收回来了,但刚刚欠了个人情,也没必要这样狠心。他暗想着将手握的愈发严实。
沈云泽凝视比十指相扣更为亲密的动作,突然想拿出手机拍张照。
他抽出放在衣兜里的手,摸出手机请求,“我想拍个照可以吗?”
“拍这个干嘛?”
“以前没人这样体贴的给我暖过手,想纪念一下。”
沈云泽打开相机,惨兮兮的盯着他只消开口说一句“好”。
余乐生低头看交缠的手,沈云泽的更细长也更宽大一些,自己两只手和他亲密无间的碰着,捧着他的手。
除了亲昵了点,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便点点头。
“你拍吧。”
“还想合照,你介意吗?”
沈云泽“咔嚓”拍完手部特写,把手机举到脸上,拉远问道。
余乐生显然是有些不愿,毕竟天天见面,加上他俩还只是普通朋友,着实没什么好拍的。
但考虑到沈云泽心里不一样,他可能很注重这段情谊,反正自己也不是十分不喜欢,就勉为其难的点头。
沈云泽看到他同意的动作,立马按下拍照键拍了好几张。
“给你看看。”
他拍完把手机晃悠到男生眼前,余乐生看着他左右滑动照片。
沈云泽基本都是一个表情动作,自己则是显得太矜持了,有一张甚至只拍到要露不露的半张正脸。
“挺好看。”
余乐生心口不一的说。黑乎乎背景的只有借着路灯的光才辨得清两人的轮廓,照片整体的色调惨白惨白的。
“嗯,存着。”沈云泽翻来覆去的看那几张照片,满意的说。
余乐生没接话,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被女生吸引住,一颗心被动的攥在她手里。
她动了!站起来了!正直愣愣的朝着河走过去!
“沈云泽,我过去看看。”余乐生匆匆丢下话跑向护栏。
“同学!——姐姐!”焦灼中连称呼都拎不清,情急之下扣住纤细的胳膊,控制不住分贝的声音略显激越。
“姐姐!你千万别想不开!河水很冰的,没有必要以身试险!”
余乐生陈词激昂,他不清楚她的苦楚,只好拐弯抹角的劝道。
女生的另一条胳膊搭在护栏上,缓慢而僵硬的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空洞无神。
她的眼沟隐隐约约有泪渍,眼角和鼻头是通红的,余乐生猜测她极有可能哭过,但方才隐忍得太好以至于他看不出瘦弱的肩膀有细微的起伏。
女生看着他的脸没说话,但莫名的又流泪了。
余乐生心慌,想抬手替她揩拭眼泪,却又觉得冒犯,因而一只手滑稽的滞在半空。
他急,牵引的抓住女生胳膊的力度时重时缓,百般权衡之下,最终选择沉默的听她哭完。
女生哭了很久,起初声音细若游蚊,后来逐渐扩大,从开始像小孩子一样的呜呜咽咽到捧着脸蹲下嚎啕大哭。
眼泪不再像是单纯的流淌了,而是蜕变成肆无忌惮的奔涌。
余乐生觉得自己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女生跟前,除了警惕的看住她不要跳河,便是充当一个倾听者的角色,陪伴着她在广袤无垠的夜空下慢慢释放出那些满载酸痛的泪水,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隔的近了,不光有悲痛绝望的哭咽,还有水哗哗流动的声音。都是流动的水,包含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东西。
余乐生也蹲下去,试图在空间上更近一点,以免她畅怀大哭后抬起头发现面前又是空旷旷的一片虚无。
他视线刚与女生齐平,便瞥见粗糙的地面投下一抹熟悉的虚影。
余乐生抬眼一看,沈云泽背对着路灯正向他伸出手,手里拿着一包纸和一瓶矿泉水。
“谢谢。”
余乐生仰视他的脸好一会儿才接过,轻声道。
“没事。”他说完走近栏杆,撑在锈蚀的围栏上注视远方。
夜里的凉风扬起他敞开的衣摆,高挑的背影看起来莫名显得孤寂。
余乐生无声地收回视线,拆开纸抽了一张递给捂面痛苦的女生,温言细语的说。
“擦擦眼泪吧。”
“呜——你,谢谢你——”女生总算看了他一眼,颤抖着用纸巾胡乱的拭去眼泪,喉咙里发出止不住的抽噎。
余乐生又抽几张纸递给她,女生鼻头被擤得更红。
她攥着一堆废纸,同时也看见了栏杆边的沈云泽,胸脯仍旧不停歇的上下起伏,然而情绪稳定了很多,起码愿意开口说一句话了。
“谢,谢谢你们……”
余乐生期待着她能说更多的话,但她好像就打算止步于此。说完道谢的话又将一颗头颅埋在膝盖里久久不肯抬起。
余乐生半蹲在一边耐心的等待,空闲之余分心看了一眼趴在围栏上的沈云泽。
他似乎心有所感,也转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的顷刻问。
“蹲着不累吗?”
“还好。”
余乐生嘴上说,虽然腿确实有点麻木了。
“起来吧,去那边坐着哭会更舒服些。”沈云泽绕过他走到女生面前,俯身蹲下去,语气放得相当缓和。
可能确实是累了,女生居然接纳了他的建议晃晃颤颤的站起来。
余乐生也跟着起身,原本撑在地上的右腿酥麻麻的,说不出的难受。
沈云泽见他起来,刚打算伸手去扶,但女生大悲大恸的哭了良久,蹲这么久腿也定是麻的,起来时不注意猝然打了个趔趄。
沈云泽手顿时转弯,眼疾手快的抓住女生的胳膊帮忙稳住身形。
女生愣了愣,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木然道,“谢谢。”
“不谢。”
她走路时身体东倒西歪,沈云泽防备着不敢离得太远,余光瞥见余乐生跟在身后,于是礼貌回应。
余乐生低垂着脑袋默默的跟在两人后面,走到离得最近的长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