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燕锦宁在旁,燕辞忧的心情也松快了些许。
冷静下来想想,燕弦春就算同样看不惯燕锦宁,也不可能在此时发难;燕锦宁就算再不着调,也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来。
至于其她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时逢先帝丧事,新帝登基,宫禁戒严,燕辞忧每次进宫都怀疑宫内驻守的禁军比官署内官员还要多上几成,更别提燕弦春四周,每日出行身后都缀着看不见尽头的长龙,乍一看,倒真像龙尾巴。
燕辞忧想着想着,就笑不出来了。
马车只能在宫门外停下,后有侍从引领她们到灵堂。燕辞忧紧了紧身上外袍,深秋之际,宫城内银杏泛黄,晴朗秋光落入朱墙碧瓦间,颇有几分天高云淡,安逸温馨之感。
燕辞忧熟悉宫城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想到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已属于燕弦春,再熟悉再美好的景色也变得陌生起来。
燕锦宁跟在她身后下了马车,神色沉郁,到流华殿看见灵堂正中母亲的牌位,更是悲痛难当,不由落泪。灵堂里还有几位长辈,此刻连忙上来宽慰她们姐妹,可越说燕锦宁哭得越起劲,最后只好让侍从扶她去偏殿歇息。
燕辞忧长出一口气,眼前因为泪水而模糊不清。阿娘阿娘,如今贤明的皇姐要拿我来祭旗,您做决定的那一刻想过今日会来的这么快吗?
她哭着哭着,心中倒熟练地扯出一堆“愿赌服输”“落子无悔”的话来安慰自己,安慰着,忽觉得太自嘲,又笑了。
连她都不清楚到底是为了阿娘的死亡悲伤,还是为了繁杂的事务,如履薄冰的未来悲伤。可能两者兼有之。母亲的保护伞消失了,她才发现外面不仅是雨,还是要人性命的刀子雨。
哭得差不多了,燕辞忧强撑着收起眼泪,叫人过来商量丧仪的事情,明日就要大殓,官员、皇子、亲王以及鸾台侍都要瞻仰仪容,并举行入棺之礼。
到时候可能还要跟着皇姐哭一遍。燕辞忧揉揉头,已经开始思考明日大殓可能出现的问题了。
大会小会开完,要报告的几波人都走了,看一眼窗外,天边已擦黑。燕辞忧这半日水米未进,随手拿了块糕点,边吃边去偏殿找燕锦宁。
探头一看,燕锦宁又消失了。只有宜王坐在殿中,眼睛还肿着,心事重重地把玩着一支精巧的玉笛。
燕辞忧掀开珠帘,敲了两下门框:“皇姨?”
宜王闻言一抖,手里的玉笛也掉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到燕辞忧的脚边,宜王急道:“辞忧!”
燕辞忧本来蹲下身想给她捡,被她一嗓子吼得茫然抬头,玉笛被她顺势一推,向对面滚去了。
眼看着宜王急得又要掉眼泪,燕辞忧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玉笛拾起给她,赔罪道:“皇姨,我刚只是想给您打个招呼,没想到吓到您了。”
这物件她也认得,正是五年前宜王生辰,燕颉之命燕辞忧忙上忙下,亲眼看着做出来的生辰礼。
在这支生辰礼之前,燕辞忧从不知道一支小小的玉笛能做出那么多花样。
当时教燕弦春兵法的教谕被提拔为禁军统领,对燕辞忧亲近的镇南军还远在千里之外。她心里还埋怨母亲总是让她干些闲事,现在回头一看,燕辞忧只能苦笑。
宜王摇摇头:“是我走神了,不怪你。”她自嘲地笑笑,“这几日眼泪总流不完,我一个长辈,比你们还能哭。”
“皇姨与阿娘姐妹情深,我们感动还来不及。”燕辞忧抓住她的手安慰道。
宜王如此,她自己也心有戚戚,想再说两句安慰的话:“皇姨……”
身边窗户忽然打开,随着冷风探出一个身影,打断了她的悲伤。
只见一人抓住窗边树枝,轻巧借力踩上窗边,身姿放肆不羁,梨涡若隐若现,不是燕锦宁还是谁:“辞姐姐,皇姨,你们在聊什么呢唔唔唔!”
燕辞忧捂住她的嘴,恶狠狠地把她拽进来:“你去哪了?不是说等我一起吗?”她心有余悸,扯着燕锦宁细细看了看,见她没受伤才松口气,“今时不同往日,你要是出事了,我可怎么办?”
“等等!”燕锦宁保持住平衡,从袖子里掏出颗圆润的梨,递到燕辞忧面前,“我刚看见这棵树上还有梨,小小一个黄澄澄的,才想着去摘了。”她表情乖巧地指指窗外,“就在这里!我也没出去多久,不信姐你问皇姨!”
宜王点点头:“我作证。”
“……”燕辞忧长长叹了口气。
燕锦宁知道自己做错了,忙把那枚梨子双手奉上:“我也知道是丧仪期间,就是想着快点去也没人发现……我错了姐!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梨的份上原谅我吧!”
燕辞忧摇摇头,拂开妹妹的手:“我有什么要原谅的?虚惊一场罢了。你把那个吃了,我们就去见陛下。”
燕锦宁严肃地点点头:“这个我要收藏的,我们快去吧。”
燕辞忧被她气笑了。
“二妹五妹来了?快带人过来。”侍从挑起门帘,燕辞忧还没进去就能看见燕弦春坐在殿中,周围有两位臣子,走进了才辨认出是中书令与礼部尚书,这两人不仅一直是燕弦春的人,还跟燕辞忧手下人有点小过节。
说心里不慌是假的。不过以她对燕弦春的理解,燕弦春估计不记得那点小过节,说不定就是随便找的人。
不管是不是巧合,燕辞忧都要笑着回应:“陛下万安。几日不见,陛下似乎消瘦了些?”
“嗨,别说这些虚的,你也跟朕客气上了。”燕弦春摆摆手,跟身边臣子笑道,“周王向来心思细腻,除了她,谁会跟朕这么说。”
身旁人诺诺应是,燕辞忧脸上笑容僵硬一瞬,虽然能感觉到燕弦春此话是真心高兴,但听起来实在像阴阳怪气。看着身边两位臣子看她的眼神,燕弦春还不如不说。
皇姐如果会反思就不是皇姐了。燕弦春拍拍她肩膀:“你最近也辛苦了,方才在灵堂又哭了?”
燕辞忧伸出手摸摸眼睛,似乎是有点肿:“怀念母亲,情难自抑。不碍事的,陛下今日找我和五妹,可是有事嘱托?”
她从身后捞出乖巧如鹌鹑的燕锦宁,做出一副甘愿为皇帝肝脑涂地的姿态来,燕锦宁有样学样,眼神比她还要虔诚几分。
燕弦春忙把她俩扶起来:“你我姐妹,何至于如此生分?先坐下再说。”
唉,场面话;唉,帝王心术。
见众人皆正襟危坐,燕弦春满意地点点头:“今日找你们来,其实是有人提起一件事,说将先帝功绩排成戏文,让黎民百姓蒙受教化,也能作为日后推广朝廷政令的手段。”
对面的中书令和礼部尚书都不作声,燕辞忧硬着头皮说:“尚在先帝孝期,陛下,这……”
“不急着做出来,只是找你们几人讨论,看此事是否可行。”燕弦春道。
难怪让燕锦宁过来,她日日看戏听曲,同几位戏曲大家都有交情,确实比其她人更合适。
燕辞忧思量着,对面的二人已经点头了:“自然可行,陛下英明。”
“这可不是朕的功劳。”燕弦春失笑。
她们都谈妥了,燕辞忧和燕锦宁自然没有意见。
只是燕辞忧总觉得此事不会如此简单。果然,燕弦春接着说:“这件事交给五妹,她对政事不甚了解,还需要二妹在旁边指点。等大丧过后,你们再商量着来吧。”
燕辞忧眼前一黑。
她强撑着拉起已经僵住的燕锦宁谢恩,所幸燕弦春还有许多政事要办,让她们退下了。
回到周王府,燕锦宁终于动了,她捂脸崩溃道:“姐姐,怎么办啊!”
这件事若放到半年后她都不会如此惊慌。燕锦宁不至于这点机敏都没有,明白燕弦春不单是为了这件事或是敲打她们,肯定另有目的。
“还能怎么办,”燕辞忧也是有气无力,但为了妹妹,还是强打精神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阿娘的功绩怎么选,找人写还是你自己来,找时下流行的戏班子来演还是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陛下也说了这事不用着急,你先拟个章程出来吧。”
如果我有罪,请让太初神来惩罚我,而不是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糟心事,还参与不了国朝大事的决策。燕辞忧第一百次向太初神虔诚祈祷。
“章程……”燕锦宁快要晕了,“我、我今晚就去写!”
“别慌,大丧还需要一段时间,之后我跟你一起去礼部官署看看,之前应该有事例可以参考的。”燕辞忧拍拍妹妹的头,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回去睡吧。”
燕锦宁立刻像雏鸟般贴上来:“我今天就睡在这边吧。”
“随你。”燕辞忧打了个哈欠。
大殓,出殡,下葬。
文武百官列于皇帝与亲王身后,沉默地低着头,不时传来低低的哭声。
燕辞忧感觉这百日似一场幻梦,直到将母亲的棺椁送入寝陵,才觉得冬日的风当真是刺骨寒冷,连泪水都能吹干,吹的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她很久没有再哭了,也许是事务一日较一日繁多,淹没在其中能短暂地忘记痛苦;也许是因为她心里知道,无论再如何恸哭,母亲也听不见了。
她深埋在山石之下,灵魂归于太初神的怀抱中;她则留在人间,继续支撑着。
巫立于寝陵碑前,吟诵着艰涩难懂的古诗歌,烧起槐树枝,再将子母河的水撒在碑上,祈愿着它们为死者引路,直到她顺利地走向终末。
风雪中细烟袅袅升上天空,弥散在刺眼的白日下,碑上鲜红的刻字和密密麻麻的颂文辨不分明,却能感受到死亡接近的刺痛,燕辞忧仿佛感受到忘川河边的冷风,借着母亲的死亡窥见奈何桥的景象,陌生的恐惧感让她的五脏六腑都在身体中绞成一团,她几乎要忍不住呛咳起来。
忽然,她的指尖传来一丝暖意,燕辞忧愕然抬头,竟是燕弦春挪了一小步,微微倾身,将她们的袖子碰到一起。在宽大的朝服袖子和狐裘的遮掩下,燕弦春用手心拢住了她的指尖。
燕弦春轻瞥了她一眼,因隔着风雪而看不清神色。
但她仍然被这一眼拉回人间。燕弦春的掌心温热,她动了动指尖,还是没有抽出手。
燃烧所产生的烟雾传来奇怪的气味,巫唱到哀歌的第二章节,为死者的姐妹与女儿祈祷,她的声音低沉婉转,晦涩的音节从口中缓缓吐出,听起来却像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母亲啊,你仍然在看着你的女儿们吗?
燕辞忧微微闭上眼。
她们就那样站着,直到最后的仪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