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亭云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什么?裴暄兄长他……”
话音未落,他注意到赵归梦嘴角嘲讽的轻笑,默默收了声。他挠了挠头,说:“枣花香?这怎么能当做裴暄兄长通敌叛国的证据呢!庆州沦陷的时候,明明是个大雪飘飘的小年夜!”
裴珩把信笺拿起,轻轻嗅了嗅。
赵归梦问:“怎么,假的?”
裴珩道:“字迹是一样的,纸也是兄长爱用的十色信笺,但是这不是原件。”
“你怎么知道?”慕亭云抓住机会就提问,字迹一样,纸张一样,如何判断不是原件。
裴珩突然轻笑一声,这种笑与往日不同,像是春水融了薄冰,可是到底带着几分从河底幽幽探上来的寒意,经久不散。他道:“兄长那时候会用一种特质的合香,熏烤十色信笺。信笺会留香,数十年不散。这张纸上没有香味。”
十年前,十色信笺风靡瑞京,在文人士大夫之间颇为流行,很有些风流的韵味。
兄长那时候身在边关,买不到瑞京的十色信笺。因此总要委托他去做。十色信笺买回来还不行,还要熏了香,用锦缎包了,塞进竹筒里,再派人带回朔北。这一来一回,耗费不少时间。
他不懂兄长要这十色信笺做什么。既然要了,又为什么要熏香,如此繁琐。
兄长自幼习武,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甚通文墨,父亲打骂了几年都没用,直到裴珩自己展现出了在文辞上的非凡天赋,父亲才任由兄长习武去了。
兄长对习武极为上心。每天回家身上都是一身汗,他从不熏香,连香囊都不戴。
他那时不懂,兄长为何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
看到这张信笺,裴珩突然明白过来一切。兄长应该是遇见喜欢的女娘了,也许憋了一宿,咬坏了好几根毛笔,才憋出这首词来。可是还不够,他希望连送给佳人的信笺都要完美无瑕。熏了香的十色信笺,展开的时候合香幽幽,佳人或许会因此而更开心。
“哇,没想到裴暄兄长这么有趣!”慕亭云平日里也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心想等他回去瑞京,也要试一试,然后又继续问,“既然那所谓的证据都已经呈上去了,为什么又放一封伪造的信在这儿?”
赵归梦也闻言抬头,看向裴珩,这确实很奇怪。
裴珩的笑淡了,他说:“我曾经来过这件密室。”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赵归梦已然明了,她肯定道:“你拿走了这箱子里原本的东西。”
这大概,也就是裴珩与她交易的东西。
赵归梦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合拢,收回掌心。这么久以来,终于前进了一步。赵归梦在心底悠长地叹了口气。
裴珩微微颔首。
两人的交谈有一种你我心知肚明的排外感。被排除在外的慕亭云插不上嘴,急得挠头。
“真假玉盘,或许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就是让你发现端倪,重新回到这里。这样一来,你就能看见这封伪造的信。这是为了警告你。
你会想,或许他们手里只有这一封信,或许还有更多。即使只有一封信,他们也可以接着伪造。这字迹,连你也分不清楚。如果不是信笺有异,或许你会以为这就是原件。他们希望你害怕,希望你就此停手。”
赵归梦笑意盈盈,这些人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她此刻斗志昂扬。
慕亭云隐隐约约听明白了:“师姐,你是说咱们发现这密室,是有人故意引导?”
“起火点是在书房,”赵归梦摩挲着手里的玉盘,愈发觉得这后面的碗状石英石碍眼,“又留下这样明显的机关,谁看了,不想试着转一转呢?”
“我看未必,”慕亭云幽幽地插嘴:“那个孙立耕就什么都没发现。”
明明孙立耕是第一个赶到朔州的人。
“他?”赵归梦一拧眉头,显然忘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他发现不了很正常,不过夏时远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了。”
到时候,哪怕那个假玉盘无法打开机关,他们也能掘地三尺,把这个密室挖出来。
“大理寺少卿夏时远?”慕亭云诧异地问:“师姐,你认识他吗?”
出门前,赵归梦留给二绿姐妹一张薄笺,让她们守在家里,若是大理寺少卿夏时远登门,就把薄笺交给他。那时,慕亭云就想问了。难为他一路忍到现在。
赵归梦头也不抬,脱口而出:“不认识。”
她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也不屑于为了什么不重要的人撒谎。可这三个字,她回答得实在太快了,快得裴珩静幽幽地看向她。
他记得夏时远,那个新任大理寺少卿。他们是同榜进士,曾经一同游街。
此刻,身穿绯色官袍的夏时远还站在两排尸体之间的空地上,低头凝视着这一具具白森森的尸骨。
即使是大白天,这场景也让孙立耕觉得阴森,不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少卿大人,别看了。再如何看,这些尸骨也不能说话不是?”
夏时远抬头望了过来。
孙立耕这才发觉这个年轻人此时面容苍白,身形竟比来时削瘦不少。果然年轻啊,遇到事情就吓得寝食不安。
孙立耕竟然隐隐生了几分同情,他四下望了望,到底是不敢越过这几具尸体,便没有靠近夏时远,远远地说:“少卿大人,您不必愁。只要抓到了吴世安,这案子就结了。”
至于这些女尸,那就等新任朔州知州来查吧,干他何事?
夏时远的声音又轻又飘:“有提刑大人坐镇,在下心中并不担忧。”
还不担忧呢,这声音都飘着了。孙立耕眼睛转了转,忽然说起老刘头:“你说怪不怪,突然之间蹦出来个人,说这转运使大人没死,哈哈,朔州这些刁民。”
夏时远突然定睛望过来:“谁没死?”
“裴珩,你说好笑不好笑?”孙立耕心中怀疑上次那封密信是出自夏时远,此刻一瞬不瞬地打量这个年轻人的表情。
那日赵归梦当街伤人,这事可瞒不了他孙立耕。那被伤的小子,原来就是夏时远身边的仆从——现下脖子上的伤都还没好利索。
难不成,那封信是夏时远这小子坑他?可是为什么呢?
“消息可靠吗?”夏时远像是突然被注入精气,人一下子挺拔了起来,阔步朝他走来。
难道不是他?孙立耕见他如此反应,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说:“小民小众嘴里说的话,几句真,几句假?他说什么午时见人进青楼,他若是说子时,我也信他几分。”
“不管是不是真的,总得验证一番。”夏时远眼睛明亮,道:“报信人在何处?”
老刘头没有走,棺材就摆放在八字墙边,他背对着棺材立地跽跪。
绯色官配的青年大步流星,走至他身旁,蹲下·身来,平视着老刘头,轻声问:“耆老,您说转运司大人没死,那您知不知道他在何处?”
老刘头眼冒泪花,似乎找到了给他做主的人,连连磕头。那些犹疑和不确信,在每一次看到女儿棺材时逐渐累增、不可消逝的恨意中淡去。因此,老刘头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肯定,刚想说出“香乐坊”这三个字时,就看到夏时远身后的孙立耕。
老刘头眼中恨意更甚。这位大人昨日听了他的话,分明也带人去抓裴珩了。至于为什么没有把人带回来?那肯定是官官相护,他不敢抓!好在,这位年轻的大人来了。老刘头用力地一抹泪,说出了另一个位置。
孙立耕听见了,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又拦住准备整队出发的夏时远,低声问:“少卿大人,你可知那是谁的院子?”
他现在明了,那封信并不是夏时远设的圈套。只是眼下,他来不及思考那到底是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留下了那样一封信。
而在老刘头看来,孙立耕露怯的神情,愈发证明了他分明就是不敢抓人而已。
夏时远望着孙立耕:“谁的?”
孙立耕压低声音道:“国公爷!”见对方不以为意,孙立耕又说:“戟雪门的赵门使也在那!”
夏时远眉梢轻轻一抖,道:“看来提刑大人已经去过了。”
孙立耕面皮立即涨得紫红,不点头也不摇头,梗着脖子,像被开水浇过的公鸡。
夏时远轻轻点点头,似乎对方已经答过话一样,道:“赵门使主动请提刑大人搜查了吧?”
孙立耕猛地看他,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
夏时远却笑了,道:“看来,提刑大人没有按她的提示,对吧?”
孙立耕依然涨红着脸,长着嘴,像被开水浇过又割了舌头的公鸡,仍旧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夏时远眸子发亮,嘴角轻轻勾起来,露出一点笑。
孙立耕在他这表情里,生出几分被戏弄的恨:“难道裴珩当时就在那个院子里?”
他猛一拍大腿,愤愤道:“少卿大人,戟雪门狡猾阴沉,本官与你同去!”
一行人整装待发。老刘头始终死死地盯着他们交谈,见他们行动,两手撑着地,拖着失去知觉的双腿,艰难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其他人见状,居然也自发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热热闹闹,像是要赶庙集。
小小的夯土巷被挤得水泄不通。
衙役上前敲响木门,良久,院中传来一道脆甜的声音:“谁呀?”
“提刑司,前来办案,速速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娇俏的绿衣少女探头望向门外的众人,甜甜一笑,道:“几位大人,我家主子不在,还请改日再来。”
孙立耕道:“不管你家主子在不在,我们今日都要搜院。”
他话音一落,那娇俏少女沉下小脸,叉腰道:“上次就是这位大人,冒犯了我们国公爷,赵门使说了让你退避三舍,你也答应了。怎么如今又出尔反尔?”
她声音清脆,口齿清晰,蹦豆子似的。场面寂静无声,原本跟在后面的人群中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也骤然消失,让这份尴尬更加无处遁形。
孙立耕脸色涨红,被一个低贱的婢女冒犯,让他怒不可遏:“叫赵归梦出来,这里没你这个下人说话的份儿!”
绿漪嗤笑,双手拉开两扇木门:“那么请进吧,孙大人。”
她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洞开的大门。
孙立耕登时哑火,想进又不敢,望向夏时远。
夏时远翻身下马,朝绿漪拱手道:“敢问小娘子,赵门使现在在何处?”
孙立耕见他这作派,气得白眼一翻。
绿漪道:“我亦不知,不过赵门使知道您要过来,给您留了封信。”
夏时远愣了一下,接过绿漪递来的一张薄笺。
说是留了封信,其实不太妥当。那张薄笺上只有四个大字:
“事不过三。”
钗脚乱叉,宛如鬼画符。确实是赵归梦的字迹。夏时远的一颗心忽然沉到谷底,那口精气神仿佛又被人凭空抽走了。
绿漪注意到面前这位绯色官袍的青年拿着薄笺的双手在微微发颤。不由得感叹,不愧是她敬佩的女侠,单单是几个字就能吓得敌人魂飞魄散!
她家国公爷远不能及也!
“回衙门。”夏时远把薄笺收入怀中,翻身上马。
“这又不搜了?”孙立耕也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
绿漪此时忽然道:“孙大人,赵门使也给您留了东西。”
“什么?”孙立耕更加茫然。
“一句话。”
“什么话?”孙立耕紧紧攥住手中的缰绳,凝神来听。
绿漪红唇轻启,字正腔圆,一字一顿:“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