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映着天光的石板路,转眼便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暗色。雨丝细密,敲在青石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将整条长街洗得发亮。
雨水顺着獠牙面具的铜獠滑下,滴落在晚苏木的指尖。她皱了皱鼻子——这雨带着人间特有的铁锈味,混着泥土与远处炊烟的浊气,与无相峰上清冽的雪水截然不同。
她低头,靴尖轻轻点破一处水洼。涟漪荡开,倒映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和微微抿起的唇。水影摇晃间,竟有几分陌生,像是另一个人。
原来,戴上面具,连影子都会变。
晚苏木伸手戳了戳面具上翘的铜牙。
这模样是她照着爹爹收藏的《山海妖侠传》插图捯饬的,据说,当年"铜牙老怪"凭这副尊容吓退过整支镖队。
"现在嘛......"她对着水洼里的倒影歪了歪头,铜獠在雨中泛着冷光,"应该也不差?"
少女突然来了兴致,单脚后退半步,学着插图中"铜牙老怪"的招牌姿势,斗篷猛地一扬——
哗啦!
浸透雨水的厚重布料直接糊了她一脸。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铜牙老侠",转眼就变成了个手忙脚乱和斗篷搏斗的落汤鸡。
就在她狼狈不堪时,一阵浓郁的肉香乘着雨雾飘来。可这香气里却混着某种说不清的油腻,像是......像是......
她抽了抽鼻子,突然瞪大眼睛。
是包子!货真价实的人间肉包子!
"要、要那个会冒气的!"她寻到包子铺,指着腾腾热气中的白胖包子,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嗓音,"......有劳。"
徐师傅手中擀面杖一顿。
这声音......
他抬头望去,蒸腾的白雾间,站着个浑身滴水的玄衣少女。雨水滑过白皙脖颈,与墨玉耳坠形成鲜明对。青面獠牙的面具下,露出一截莹白的下巴,和——
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玄衣少女立在蒸腾的白雾间,头发被一条浅金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几缕碎发随意垂落在额前。
细看之下,发髻周围还缠绕着几条细小的辫子,点缀着几颗小巧的玉珠,随着光线的变化,玉珠时而闪烁出微弱的光芒,仿佛星辰点缀其间。
徐师傅眯眼打量着少女耳垂上的墨玉弯月坠——这成色怕是能抵他半年营生。
蒸笼掀开的瞬间,腥气混着水雾糊了满脸。晚苏木盯着包子皱鼻,突然"哗啦"甩出把碎银。
"多了三文..."
“不愿找了”。"少女抓起蒸笼转身就走,没看见徐师傅弯腰时盯着她腰间唐刀的眼神。
雨巷转角,第一口包子就让她僵住了。
"呕——"
乌鸦飞来叼走肉包,下一秒直接吐进阴沟。
"好难吃。"她掏出酱鹿腿正要咬,还是爹爹做的好吃。
话音未落,唐刀在鞘中轻颤。刀柄上娘亲亲手缠的狼毛穗子随风晃动,像是催促,又像是挽留。
山风掠过耳际,恍惚间又听见娘亲的声音:"世间再大..."
"...也要记得回家的路。"她下意识接完这句话,指尖抚过耳垂上的弯月坠。这是往昔娘亲用送的生辰礼,此刻正微微发烫。
远处层峦如墨,江灵墟的方向有灯火明灭。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爹爹握着她的手在雪地上划出第一道刀痕时说的话:
"出刀要留三分力,就像..."
"就像做人要留一条退路!"少女突然笑出声,在暮色中一闪而逝。刀鞘重重磕向地面,惊起几只寒鸦。
"走了!"
她愿父母能心无旁骛地应对纷扰世事,而她要在这世间磨砺成长,终有一日执刃而立,护佑苍生,涤荡世间不平事!
玄色身影掠过草尖时,惊落的露珠里还映着她扬起的嘴角。
晚苏木的指尖在隐息丹玉瓶上收紧,药香混着雨气钻入鼻腔。这小小一颗丹药,锁住的何止是妖气,更是她踏风逐月的天性。
"姑娘好眼力!"马贩子突然拔高的声调惊得她指尖一颤,"这枣红马最是温顺——"
铜牙面具下,晚苏木用犬齿轻轻磨了下唇。娘亲说人间容不得妖,要藏好妖族身份,不然此刻早该在百里之外了。
天色渐晚,暮色渐浓,茫茫白丝浇头落在少女的蓑衣上,清脆作响。今日马儿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两百多里路,奔跑的速度已大不如前。
晚苏木有所察觉,心中暗叹:若是再找不到避雨之处,只怕马儿撑不住了。
她抬眼四望,寻思着找个避风躲雨之处暂停歇脚,先休息一晚再做打算。
马儿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泥水。晚苏木勒紧缰绳,耳尖微动——风雨声中,隐约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极了她与爹爹比试时刀刃相击的声音。
她眯眼望向声源处,却只见一片被雷劈焦的老槐树,枝丫扭曲如挣扎的手臂。
"奇怪。"她嘀咕一声,手却安抚着马儿,"这荒山野岭的,总不会有人在这儿打铁吧?"
先前急色赶路,一心直挂目的地,现心稍静些,抬目望天光线灰暗,寒夜将至,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悔意:若是雨歇之后再飘雪,只怕前路更加艰难。
晚苏木虽内力深厚不畏严寒,却忧心那马儿能否安然度过。所幸她身负狼族妖异血脉,能在暗夜中视物如昼,目光一扫,便瞧见了不远处那座古风破败的寺庙,心中顿时一松: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见此晚苏木喜上眉梢,眸中浮现点点喜色,她轻抚马儿的鬃毛,低声道:“总算有个落脚之处了,你也辛苦了。”
“吁。”她身姿轻盈跃下马背,牵着马儿缓缓步入古朴的庙宇之中。
少女将马儿细心拴在大堂一角,随后自储物戒中取出粮草喂食。
待她擦去马儿身上雨水,这才缓缓脱下湿漉漉的蓑衣,择了一块干燥空地就地生火。
雨水轻拂,冲淡了周遭的尘嚣与气味。不过晚苏木依旧能依稀嗅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异样。她皱了皱眉,心中暗忖:这气味虽淡,却透着几分不寻常。
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戚听雨昔日叮嘱:“身处何地都要留心观察一番,木木切记不可大意。”
她心中一凛,娘亲说得对,这荒郊野岭的,可不能大意了。于是屁股刚沾地的少女一骨碌站起身,轻拍灰尘,观察起四周来。
寺庙内一片昏暗,残破的神像歪斜在墙角,半边脸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空洞的眼窝冷冷地注视着来人。
屋顶的瓦片早已残缺不全,雨水顺着缝隙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片片小水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令人不寒而栗。
晚苏木的目光扫过寺庙的每一个角落,忽然注意到神像脚下的香炉翻倒在地,香灰洒了一地,显然不久前这里曾有人匆忙离开。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香炉边缘,指尖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心中暗自警惕:
这里不久前还有人,但他们为何离开得如此匆忙?
马儿仍在食草,晚苏木却身形一顿,猛地止住脚步,目光死死盯住百步之外的石柱的后方。
少女的瞳孔在暗夜中微微收缩,泛起一丝金色光芒,那是狼族血脉赋予她的夜视能力。她的视线穿透了浓重的夜色,寺庙内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甚至连墙角蛛网上的水珠都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捕捉到了远处数道微弱的呼吸声,那是常人无法察觉的动静。狼族的血脉不仅让她在黑暗中如鱼得水,还赋予了她超乎寻常的敏锐感知。
晚苏木的目光骤然一凝——
干枯草堆里,半只染血的靴子歪斜地露着,像是被人仓促踢进去,却忘了彻底掩藏。
暗红的血迹在草叶上凝结成痂,像被仓促抹开的朱砂符咒。
她蹲下身,指尖悬在血渍上方三寸——未触,却已感受到那股粘稠的怨戾。
靴印深陷泥中,前掌发力极重,后跟却拖出凌乱划痕。是逃命时遗落,还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拖行至此?
是否……与远处的呼吸声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