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曙光如画笔般,一笔一笔勾勒出清晨的轮廓;万物仿若染上一层薄光,从长夜中悄然苏醒,如初醒的梦,甜蜜而宁静。
他们的行囊早已整备妥当。梁忍立于门前,披一袭深灰长披风,神色寂然,凝望着远方山岭的棱线。那一处,是通往兽界首都的方向——亦是他多年前在乱局中仓皇离去,如今终将踏上那片阔别多年的故土。
霜芽芽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嘴巴一边碎念:「我昨天梦到首都有一座会发光的青草山,满地嫩草自己长脚跑来排队给我吃耶……结果一醒来就要赶路?还要绕一大堆山路?怎么这么远啦~我腿都快黏在地上了!梦里吃那么饱,害我现在一动都不想动,好累喔……」
阿岳倚靠在门边,一手握着自己的短刃,另一手插在袖中。朝霜芽淡淡看了一眼,说道:「你梦里还当上兔王了?」
郑曦拉紧肩上的系带后,再次低头确认那本已被她妥善收好的《息华集》仍安然无恙。不知为何,那本看起来老旧无奇的书册,总能在她迷惘之时,教她如何运用愿力,仿佛蕴藏着某种她尚未明白的意志。她指尖轻触书封,那股温柔的灼热感,仿佛在无声地引导她,这趟路,该往何方。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将她从那片静默中拉回现实。
沉钰慢悠悠地走出屋外,披风未系,只随手扣上半襟。他瞥了郑曦一眼,语气淡得像说天气:「你现在,还有机会不去。」话出口那瞬,他自己也微微一怔。明知王命已下,去兽界首都的行程不可违,而她那性子,更不可能临阵退缩——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还是说了。
或许只是因为,在这三位同行者之中,她是唯一让他觉得——可以并肩而行的同伴。这样的存在太过难得。而这趟兽界之行风险未明,他一向不喜欢不确定,更不愿承认——其实,他最害怕的,是她从此消失。
但他知道,这一切,终究是徒然。
她不可能,也从不会退缩。
郑曦没有看他,只淡淡回了句:「我知道。」语气平静,却有种不容转折的力量,像早已走过那条路、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前行。
他低下眼,没再多言。
——从那刻起,他就知道,这不只是她的旅程,也是他终将同行的命运之路。
片刻后,梁忍轻声开口:「走吧。」
没有人再说话。众人一同行至学舍外的山径口,当脚步落在第一片湿润的苔石上,兽王城的命运,就此迎面而来。
学舍门外,雾气未散,风燧立于远处的石阶之上,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
他只是静静地目送着他们离开——郑曦、阿岳、霜芽与沈钰,一个个背影映入晨光微蒙的山径之中。
在他心里,他们始终是他的弟子。如今,他选择不送别,只将他们托付给挚友梁忍——因为他知道,有些路,他不能替他们走,也不该走在他们前头。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停在原地,目送他们背影渐远,走向属于自己的命运。
晨光未盛,山林仍笼在微雾之中。脚下石径湿滑,草叶上凝着水珠,偶尔有兽鸟远声穿林,像一种不曾识别的低语。
他们一路向东,步伐逐渐深入。这里已是兽界北境的深处,古木参天,树冠遮蔽天光,树干上缠绕着粗壮的愿藤,散发着原始的气息。山脉连绵起伏,兽径在林间蜿蜒,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腐叶与草本气息,风过林梢,树影幢幢,仿佛每棵树都在无声窥探。沿途不时可见巨兽磨牙的痕迹,或被愿力冲击后形成的山壁凹陷,无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野性与古老。
沉钰走在最前方,步伐稳健,像是早已熟悉这片山林。他时而低头,视线在脚下石纹与苔间掠过,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的指尖偶尔轻触地面,似在确认愿脉的走向。郑曦这才注意到——这片土地的石纹,竟与兽界地图上的愿力导引线几乎重叠。
郑曦落在中段,手中握着风燧交付的愿脉感应符,那符上刻印着兽界特有的愿阵脉理。她指腹轻触其上的凹痕,每当前方愿流有异,那些细纹便会轻颤,如心念微动、似有声息无声入耳。
她默记每一次愿流的转折与浮动,试图将这条通往王域的愿路走法刻入心中。
「……风不对。」阿岳的声音突然传来,压得极低。
他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兽瞳微闪,眉心轻蹙,像是在捕捉某种难以捉摸的气息。那阵风拂过他的发尾与衣角,仿佛正与他体内的愿流悄然交会。他的鼻翼轻动,身形也不自觉压低了一点,像是在潜意识中,进入了某种警戒状态。
郑曦看向他,还未开口,便听见沉钰冷淡地补了一句:「气流乱了,可能是山口有脉气转动。」
话音刚落,梁忍也停下脚步。他没有插话,只是抬头望向远处树冠,眉峰轻蹙,像是某种极轻的异感刚掠过。
「真的有点怪怪的欸~你们不觉得……有东西在看我们吗?」霜芽小声说着,跳过一块湿滑的石头,长耳在雾中轻颤,「这雾怪怪的,风也黏黏的,好像走到哪都黏着我。」
「那是你没洗澡吧。」阿岳语气淡淡,没什么情绪,但还是嘴上不留情。
霜芽气噗噗地回嘴:「我才没有脏好吗!我可是……呃……很干净的兔子!哪像你,整天踩泥巴!」
气氛微微松动了一些。但郑曦的心却仍未放下。
她再次低头感应,符纸上的愿阵纹理微微闪动,像有什么东西,在远处若有若无地触及他们所牵引的愿流,却始终没有现身。
梁忍这才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凝重:
「……这种愿流回转的方式,有些像是……探息术。」
他语毕沉默了一下,像在从记忆中寻找对应的片段。
「这种气流……以前,好像在哪碰过。但时间太久了,也许我记错了。」
他没再多说,只淡淡收回目光。沉钰斜睨了他一眼,没接话。
雾中依旧空无一人,风也静了下来,但那股潜藏的注视感,仿佛刚才真的存在过——只是此刻已悄然退去,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留下痕迹。
梁忍转身低声道:「……走吧。保持距离,不要分散。」
他望着雾中前方,那条通往王城的路,在他眼中似乎悄悄变了样——
比预想中,要更早开始试探他们了。
两日后,他们终于抵达望渡河。
此处雾气终年不散,如一层薄纱轻覆在溪面与山林之间,枝影在雾中时隐时现,仿佛整座林野都屏息静伏。兽鸟的鸣声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远去,像是林中潜伏的生灵察觉了他们的接近,只留下雾与静默低语。
脚步声踩在湿润的地面上格外清晰,他们不由自主放轻了动作,仿佛惊扰了什么,就会有沉睡的目光自雾中苏醒。
前方的河水清澈却深不见底,两岸古木枝叶盘错,根系深入水中,静静汲取流动的愿力。偶见的发光苔藓散发着淡淡光晕,仿佛与水流脉动交织成某种无声的共鸣。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能被感知却难以言说的回响,只在愿力极盛之地悄然浮现。
传说望渡河是兽界愿力的交汇处,河底沉眠着无数古老愿念。水声拍打石滩,声音低缓得近似低语,仿佛载着久远岁月的回音。雾未散尽,溪畔气息微凉。
今晚,队伍打算在溪畔短暂歇息,大家各自寻地坐下,取水、调息。
郑曦蹲在溪边,手中摊开风燧所给的愿力记载书简,页角已有些微泛黄。她眉头微蹙,指节轻敲着图谱上标记的一处愿力引导节点——那处的连结方式,总让她感觉有些违和。
「那页图谱标错了两个愿节点。」梁忍走过她身侧,视线淡淡扫过,语气平静却直接,「右下角的愿脉应该绕过丘前,才能正确连向王域主脉。」
郑曦一愣,抬起头:「你记得这么清楚?」
「以前常经过。」他蹲下身,指尖在湿润泥土上轻轻划过,迅速勾勒出一个简洁的愿脉示意图,线条干净俐落。
「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愿脉转折处会排斥不稳定的愿息,若不调整步法与内息,进入王域会出事。」
她凝视那幅简图,就像从这片土地本身延伸出来的一部分,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敬意。梁忍话虽不多,却对愿脉流动的掌握细致入微,仿佛这片土地的纹理早已刻进他的骨血。
「你们聊那么复杂我都快睡着了……」霜芽抱着自己的行囊,在一旁翻身躺进草丛里。
阿岳没回头,只冷冷来一句:「那你是因为刚刚偷吃压缩草饼才犯困。」
「我是在养气啦!」霜芽立刻坐直,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刚刚感觉到愿力流过身体欸,热热的,好像在启动什么力量对吧?」
郑曦忍不住笑了声,语气柔下来:「那不是愿力啦,是你刚刚偷吃那片辣焰苜蓿干,整片都红的。」
霜芽呆住三秒,耳朵一垂,闷闷地说:「……骗人的吧。」
沉钰没说话,只在一旁低声笑了一下,笑声很淡,却比平常多了一点人味。
郑曦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这样的片刻很难得——既没有愿流扰动,也没有内心的疑惧。只是短暂的喘息,却像是即将潜入更深静水前的那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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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林中虫鸣低回,雾气渐散。营火微弱地燃着,跳动的光影映在帐篷外的石地上。
营帐刚搭好,梁忍便出声,语气平淡却无转圜余地:「睡前,进行一次愿力导引。」
霜芽还在拆自己的小被包,愣了下:「现在?不是才刚搭好吗……」
「王域内部的愿力流场极为稳定,能主动感应进入者的愿力稳定度与导引精度。若节奏失衡,牵动的不只是你自身,也会干扰整体协同。」
梁忍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今晚练协同导引。沉钰带节奏,其余者随之调频。」
大家依序落座,调整姿势进入导引状态,霜芽则静伏在郑曦身侧,小小的身躯也跟着吐纳微动。
营火于中央微弱地跳动,映出众人侧颜与额上的细汗,一如将要进入愿脉深层之前的共振练习。
沉钰率先闭眼,掌心虚引,一缕淡金色愿力缓缓从脉间升起,与空气中隐隐流动的愿场交融。他的导引极稳,不急不缓,如温流润石,让人下意识想靠近。
郑曦紧随其后,气息虽略有起伏,但她的感知极敏,一旦捕捉到沉钰的频率,就迅速调整,稳稳跟上。掌心轻热,那是愿脉循行的讯号。
阿岳则显得略为抗拒。他一向靠本能与直觉作战,这种需「对齐他人」的训练令他极不自在。起初几次导引皆不成,气息断续,直到他闷声不语、强压心躁,才终于与愿场共振稳合。
最难的是霜芽。他虽有愿力,但不懂稳引。每次都跟得一拍慢、或不由自主地跑调。眼见火光突然乱动,他闷哼一声:「我就说我不擅长这种……这根本是天生愿力强的人才做得到嘛。」
这一念一动,导引场随即震了一下,空气里似有一道声波回弹,火苗「啪」地往外窜了下。
沉钰睁开眼,神色未动,只轻轻瞥了他一眼。
梁忍平静开口:「进王域前,若愿力无法稳定导引,不仅进不去,更可能让整队遭排拒。届时不会有人提醒你,而是愿场会直接断裂你的愿力连结。」
霜芽顿时收声,耳朵僵住不敢抖。
郑曦悄悄睁开眼,望了望眼前仍在闪烁的火光。她感觉到整个队伍的愿力场正在缓慢成形,但也感觉到——这支队伍,还不够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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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雾气未散,但天光渐亮。行至半山腰时,林势渐开,众人踏上了一处高坡。
那是一处天然的观景点,视野开阔。朝雾正被阳光慢慢拨开,薄雾如帷,远处的轮廓隐隐浮现——那是一座辽阔如山脊般的城影。
兽界首都,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即使相距数里,城廓依然清晰可辨。城墙非石非木,而似一层愿力凝成的气墙,隐隐发光,在朝日照映下泛着深沉光泽。空气仿佛也随之改变,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自远方而来,直压至眉心。
霜芽张大眼,耳朵一动不动:「……这也太壮观了吧……怎么看起来跟我梦过的都不一样?」
郑曦静静望着前方,心底一时无法形容那股震撼。她轻声问:「那就是……兽王住的地方?」
没有人立刻回答。
阿岳站在她身旁,神色静静的,目光却未看城,而是望向远方一片林带。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迷惘,像是某段记忆在被抚醒,又如某种本能,正在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