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朝,崇历六年,冬。
雪掩宫阙,屋顶瓦檐处,积雪沉沉的压着鎏金的脊兽。灰白色的天幕下,零星的雪粒如同细碎的针尖。渐渐的,雪势大了起来,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远处的楼阁玉宇都隐没在白色的帷幕后面。
紫宸殿正门外,一位身着红色官袍之人背脊挺直的跪在台阶下,洋洋洒洒的雪花将他变成一尊白玉雕像。
殿内温暖如春,身形窈窕的女子身穿薄纱,若隐若现的胸脯贴在男子手臂上。
“皇上,谢大人还在门外跪着呢!”丽妃的声音千娇百媚,勾的人心里酥酥麻麻的。就连身旁服侍的小太监也忍不住往这边瞥了一眼,但是很快就被人敲了脑袋。
首领太监张公公用拂尘狠狠敲了小太监的脑袋,惩罚他偷看犯上。然后小声说道:“去领十板子,年宴也不用过来伺候了!”
惩罚完不安分的小太监后,张公公在侧门边禀道:“谢大人还在外面候着呢!说是要为太子殿下求情,陛下不见吗?”
“啪!”瓷器摔碎的声音传来,张公公迅速的跪拜在地。
“什么太子?!朕的废太子诏书内史已经拟好,即日便可昭告天下。七皇子庸碌不堪,还做出如此忤逆犯上的事,还敢称作太子?!”
张公公心中凄然,这位太子继位不到两年,还没过完这个冬天就被废黜,真是时运不济。
不过,这位七皇子倒真的是心机深沉,做事狠厉。母妃并不受宠,从小因为身体不好被养在南山别苑。不知道使了什么计谋,让郦朝位高权重的国师亲自教习,得到陛下倾心,不到十四岁便被立为太子。
在位期间,得到朝中多位大臣青睐,言语之间满是夸赞之词。但也许是利益熏心,竟然会和国师密谋,试图谋权篡位。幸好,柱国大将军祁氏千里救驾,才没能让他得逞。
不然,现在这皇宫的主人,就要换人了!
“告诉谢青,念他此次宣州雪灾救灾有功,朕不和他计较,要是再为乱臣贼子求情,小心朕连他一起废了!”
“诺!”
张公公退出去,将殿下的原话告诉风雪中的男人。
谢青俯首叩拜,抖落身上的雪花。因为跪的太久,天气太冷,双腿已经冻僵,起身时差点摔倒,幸而张公公扶了一下。
“小云子,过来送送谢大人。”张公公对守在门前的人吩咐道。
谢青勉强稳住身形,摆摆手,走入到这风雪之中。大雪逐渐淹没他的背影,张公公在背后发出一声哀叹。
短短数日,那些帮七皇子说话的人。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亲近之人,更是死的死、伤的伤。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大人,更是在谋反当日被祁家三公子一箭穿心,血溅当场。整个国师府被下令全部赐死,太子的府邸东宫,伺候太子的侍从也全部诛杀。
太子被活捉入狱,如今离赐死的圣旨,只差时间。
关押皇室宗亲的天字号牢房,一位身形削瘦的人躺在干草堆上。要不是看到胸膛还在上下起伏,还以为他已经殒命。
随着“咔嚓”一声,牢房门被打开。狱卒恭恭敬敬的迎着一位带着黑色帽兜的人进来,并且识相的退了出去。
“七弟,老师的尸骸已经收殓,你可以放心了!”
干草堆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翻了个身,一只手给自己的肚子挠痒痒。
三皇子明曜也不在意对方的没有礼貌,蹲下身,将食盒中的食物一样一样的拿出来。
“我向父皇求过情,可是他现在很生气,说什么也不肯原谅你。估计,等到年一过,圣旨一下,你的结局就定了。”
最后一句说的悲伤,七皇子忍不住嗤笑一声,这样看起来他确实很关心自己。他翻身坐起来,直勾勾盯着这位三哥,三皇子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发怵。
良久,七皇子开口道:“老师对你我都很好。”
三皇子冷笑一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了?”
“我死后,在老师坟前祭拜的事情就靠你了。”七皇子低垂着眼,看向地面上摆好的饭菜。“他爱喝括苍山的雪叶酒,这酒制作不易,你不要嫌麻烦。”
三皇子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个七弟。
“你和他一样虚伪!”三皇子抖抖衣袖,从里面掏出一封信甩到人身上。“他知道自己要死,还留了一封书信,告知陛下,此事都是因他而起。而你,只是受了他的蛊惑而已。你说说,老师教你八年,教我十年。他怎么,不把这太子之位给我呢?”
“天命所归。”
七皇子的太子之位是天命占卜而来,他觉得自己的三哥因为这件事和自己还有老师生了间隙,实属不该。
“天命所归?哈哈哈哈,去他妈的天命所归,你不还是成为了阶下囚?”三皇子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
“时也,命也。”
“是吗?你看得这么开,怎么不跟着老师一起去死,还留着命干嘛呢?”
七皇子明绥抬眼,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他从小在南山别苑过得凄苦,连宫女太监都欺负他。过了六年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幸好,后面遇到了老师。不仅教他知识武功,不要别人欺凌他,还说他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他相信他,所以不后悔。
如今留着一条命,也是为了见这个三哥一面,不至于老师的尸骸无人收殓和祭拜。
七皇子端起倒好酒的酒杯,放在唇边,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他如今潦倒的模样。
“不管怎样,结局已定。你要是害怕父皇动摇,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以后高枕无忧。”
说罢,明绥仰头。
但在酒水倾倒之际,时间凝滞。
牢门被人推开,迎面走进一位紫衣女子,手中托着一面雕花紫金漆镜。
镜面随着女子施展的法术缓缓延展开来,露出一片虚空。牢房中,众人静止。女子看向明绥被虚空吸入,缓缓叹下一口气。
明绥在眩晕过后,眼前的光明逐渐恢复,却发现自己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周围闪烁着紫光点点。抬头,竟然是一大面铜镜,里面倒映出自己瘫倒在地的混沌模样。
“小萝卜头,好久不见啊!”虞昭华从镜子背后走出来,饶有兴致的看向地面好久不见的人。
“昭...昭华姐姐......”明绥不可置信:“你被老阁主放出来了?”
虞昭华听此,满脸的不悦,开口便骂道:“那个死老头,都关了我三年。还不让我出来,我就砸了他的楼!”
明绥看见熟人,眼神流露出悲伤。
虞昭华察觉到明绥的情绪,也不多做废话:“你想不想救哥哥?”
她口中的哥哥就是明绥的老师,郦朝的国师虞祈年。
明绥当然想救,可是当时事情败露,自己亲眼看见老师被一箭穿心,血溅当场。就连遗言都没来得及和明绥说,只是瞪大了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眼。
虞昭华知道他从鬼门关走一遭,现在还有些发蒙,便耐心解释道:“我和哥哥师出同门,当年师父就已经劝诫过他,让他不要轻易踏入朝堂。现在这种结果可谓是一语成谶。不过,这事情确有疑点。”
明绥露出疑惑的目光。
“哥哥是谨慎之人,此事败露实属异常,我和老阁主调查过一番,发现一件事情。”
“什么?”
虞昭华抬手一挥,掌心在明绥头上晃过。一张黄色符篆凌空飘起,虞昭华露出来了然的模样:“我猜的不错,你身上原本的天子之气如今消失殆尽,还有封印的痕迹,看来你们被人做了局。”
“天子之气?”
“不错,每任帝王身上必定会有祥瑞之兆,这天子之气只有下一任帝王才会拥有,且只有道行极深的修行者才能看出来。”
明绥听懂了,难怪老师会愿意教一个南山别院的野小子,原来是因为天象而已。也怪不得,老师会突然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兵行险招。要是自己身上的天子之气还在,老师的计谋应该会成功吧?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算我们找回来这天子之气,老师...他也回不来了啊?”
虞昭华看了一眼那面已经变大的雕花紫金漆镜,镜面雾蒙蒙的,只能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明绥迟疑好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问自己。
“它叫妄时镜,可以在人生死之际扭转时空,将你送到过去或者未来。”
“妄时镜?”明绥喃喃念道,他想起那杯还没进入到嘴里的毒酒。
虞昭华继续说道:“但是这面镜子极其不稳定,操控者不仅要损伤修为,也无法控制被传送的人,能去向什么地方。”
“而且,只有一次回来的机会。”
明绥躺在冰冷的地上时,虞昭华最后的一句话萦绕在耳边。
周围的空气寒冷,地面坚硬,周围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只不过听不清在说什么。明绥缓缓睁开眼,扶着自己摔疼的腰慢慢起身。他意识到自己胸膛贴着一块冰凉的事物,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是一块缩小版的紫金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