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起了一层雾气，勾得天地间影影绰绰，三米开外护栏后的迎客松都难辨分明。

老孙揉了揉眼，嗅着指间的烟头过瘾。

门卫室下午六点换班，这时候刚七点，他已经有些困了。白天应该补觉的，可手气实在是好，连赢四把，眼睛都红了。

轮胎淌过地面的水渍，拐弯时远光灯扫过窗户。

老孙直起身。在南江公馆干了五年，老孙认人认车的本领是越来越牛。譬如来的这辆车属于劳斯莱斯，没个八百万拿不下。这个点回来，不消说，是出去参加亲子活动的27号屋主。

果不其然，男主人开着车，经过老孙时点头致意。副驾驶的女主人侧头小憩，后座应该还坐着姐弟俩。

扯了个呵欠，手机响起来。

“爸，这个星期的零花钱你还没给我！”

变声期的声音跟公鸭嗓似的，老孙眉头一皱：“找你妈要去！”

“妈说你上周预支我零花钱打麻将了！”

老孙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当时等着转桌后运气翻盘。这不是，今天就连本带利全赢回来了。老孙心里畅快，给钱便爽快，说微信转他。

这不成器的混小子！

老孙哼着调子，想起昨晚上见过的一个彬彬有礼的少年。一看就是有教养的孩子，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五官干净硬朗。

最近网上流行的什么，少年感！对，就是这个词！

什么时候自家儿子能有这风貌就好了。

老孙自认为没有短他吃穿，儿子活到十五六岁从来没自己洗过一次袜子，懒得要死，整天能坐就不站着，能躺就不坐着，一玩游戏一刷视频，一天就过去了。

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不过，老孙倒也想得开。毕竟自己和孩子他妈就这模样，儿子老老实实考个大学他便知足了。

这就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

老孙想起的那个少年，此时正在南江公馆。

章三可不知道自己的丰神俊朗给老孙留下了余韵，如果知道，他可能会撩撩头发，说一句“不愧是我”。

劳斯莱斯开到分叉口，章三在监控盲区跳落地。

拜拜，谢谢您的顺风车。章三抖了抖衣领，防水面料上水珠跳着滑落。这鬼天气能帮到他，却也讨人厌。路上遇到的小水洼淋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一想，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讨厌的。除了钱。

黑衣、雨雾、晦暗的灯光掩盖了章三的身影。这里光是踩点就花了半个多月，他轻车熟路地循着熟悉的路径，潜入了夜色中。

章三的目的地是29号。

29号是一处坐北朝南的好宅子，远远看去就像贵妇人的珠宝盒子。最主要的，29号的主人显然不止这一处府邸。章三一块儿喝酒的好兄弟的姑姑定期在这打扫卫生，据说这房子的主人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三趟，每一次还就呆个两三天。

章三听到这消息，就像野狗嗅到了肉味。

带大他的洪叔喝酒后感慨，可惜了这小子没投胎到一个正常家庭，哪怕小康，凭这智商和模样都能混出名堂。

章三不屑地撇嘴，“我稀罕吗？”

庭院里有一株粗壮的大树，这棵树有些奇怪，半边枝叶有被砍断的痕迹，现在发了新芽。

章三舔着后槽牙，跳上树。线人说二楼的侧窗没关严实，他使点劲，果真打开了窗，委身钻了进去。

***

打了两小时网球，曾加喻洗澡的时候右胳膊隐隐酸痛。

公司即将上市，后天又要出差，曾加喻开着车，打算回别墅收拾行李。南江公馆的夜晚安静得如太空中的一片黑暗，只有远处偶尔闪烁的灯光，像星辰一样沉默不语。

曾加喻一脚踏进别墅，灯光昏黄，空气中漂浮着一丝微妙的异样。

她下意识拿出手机，想调取全屋安保系统，却在下一秒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按住手腕。

“别动。”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同时，一道冰冷的刀锋轻轻贴在了她的脖颈上。

***

章三拿胶带把曾加喻的双腿和椅子腿绕了几圈，嘟囔道：“不就一女的。”用得着这么提防嘛。

他们也真点儿背。

费了老大功夫闯入无人居住的别墅，把这当免费宾馆，还能偷点东西卖钱。不巧，第二天正遇上女主人归家。

牙咬断胶带，瞧一眼堆在地上的现金，章三脸上挂上了笑：“环哥，您瞧瞧？”

挂钟显示现在是晚上8点18分，窗外路灯散发暖融的光。曾加喻的双手被绳子反缚在身后，手腕已经失去了知觉。

那位叫“环哥”的不慌不忙拉紧窗帘，冲章三点头。

他的烟头摁灭在紫檀木桌面，把昂贵光洁的木材烧出乌黑的瑕疵，目光却如鹰隼观察着曾加喻。

这是一个看上去未满三十的女人，墙上的纪念照显示她已经三十有五。她无疑是富有的，从这栋别墅只有独身的痕迹便能看出。从她被挟持的那一刻起，脸上不曾露出慌乱，很配合他们。

她很冷静，为什么？

不对，是有一瞬慌乱的。

当他怀疑卧室面积有问题，发现那面墙里藏着保险箱的时候。

打开保险箱，他们如愿发现了亲切的金条和一沓沓现金。这足够让人惊喜了，但，里面还放着一个本子。

确切说，是一本日记。

日记安静无害的躺在木桌上，封面落了几粒烟灰。

“环哥，这真有必要啊？”

“你随意。”

“我劝你们拿着现金走，今晚的事可以当没有发生过。”略带沙哑的女声突兀响起。

“小爷我还就偏要看了！有什么大秘密？”章三跳起来，给她嘴也捂上。

那位叫“环哥”的笑了笑，轻柔道：“我说这位姐姐，你还没搞清自己的位置吧。”

他踹来一脚，曾加喻只觉得胫骨骨裂，差点咬到舌头。

夜还很漫长。

况且藏在那个位置不定有什么阴私。章三眼睛转一圈，“我还是和您一块儿瞧瞧，正好了解一下漂亮妞都在想些什么。”

环哥瞥章三，“她的岁数，都可以当你妈了。”

翻开封皮，扉页已经泛黄，右上角印着大大的“奖品”二字。

——在初一年级英语竞赛中荣获一等奖，特发此奖品，以资鼓励。

捏在指间的本子被环哥随手掷出。章三睇他一眼，捡起来，拍拍不存在的灰，“环哥怎么这么没耐心？这本子岁数比我还大，倒勾起我好奇。”

***

我叫曾加喻。

我以前不叫曾加喻，而是曾佳毓，据说是算命先生起的。但“佳毓”很奇怪，所以我改了名字。

写日记本身是一件没意思的事。向老师说高考作文一般分为议论文和叙述文，议论文更好拿分，高中课堂都练议论文。于是我用写日记的方式来锻炼我的叙述文。

***

接下来一大片初中女孩的流水账。什么上课差点迟到、肚子痛、愚人节整蛊老师云云。

章三嘴角抽了抽，一目十行后翻几页。

描述变了，稚嫩的字迹趋向圆滑和潦草。看起来更费劲，连续几个“JC”，似乎是什么代号。章三费神往下看，原来是她男朋友。小女生的心思，无趣无趣。

或许因为学业忙，后面大片空白。

不耐烦地跳过一沓，章三忽的瞳孔微缩，前后翻几页，瞧一眼正在吞云吐雾的环哥，复看一眼闭目养神的曾加喻。眼珠子转两圈，凑到环哥跟前小声耳语几句。

环哥闻言眯眼，打开电视，正在播放着的八卦记者访谈煞有其事：

“去年的福布斯排行榜上施家仍在首位，房地产虽式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巨富之家不缺故事，二月，未出元宵，施家掌权人施辉公开指责幼子、担任公司首席执行官的施衍云策划董事会夺权。

目前施辉已经废除曾经最宠爱的幼子的职务，六子夺嫡最终将花落谁家？施衍云又为何兵行险计？

今日让我们一起走近灰岩集团小少爷施衍云背后的故事。时钟拨回十七年前，他的故事与一个女人相关。

这个女人曾经让施衍云背弃婚约，但最终没有嫁进施家。她的夫家亦属四大家族之一，福布斯排行榜前十。更重要的是，她一手创办的科技公司日益影响我们的生活，据悉即将在纳斯达克上市。”

屏幕上缓缓漾出一个两人青涩的合照。

合照上的女孩，俨然与眼前被他们困在掌心的女人如出一辙。

屋主竟然有如此大的来头？

两人上下打量她，惊讶，惊喜。似乎在衡量眼前的猎物是否可以换来更大的报酬。人性是贪婪的。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微微湿润的气息。

曾加喻靠在沙发上，目光淡然，像是在等待他们继续问审，又像是在等待时间推动命运的齿轮。

“彼时，曾加喻考上了A大计算机系，据传两人相识于新生舞会……”

她知道，他们还会继续往下读，往下听。会问她这些那些故事。

——然后，一切都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