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加喻以为自己不会多怀念明知县,但下车后呼吸到寒冷湿润的空气,依然让她精神一振。仿佛整个人再度鲜活过来。
火车上空气污浊,曾加喻坐在小板凳上更是浑身酸痛。
毛主席的诗怎么说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嘿,她曾加喻可不就是住得五星级酒店,坐得春运绿皮火车。归来故乡,也无风雨也无晴。
收拾屋子时不可避免想到了江炽。曾加喻晃晃脑袋。
难怪伍尔夫写出《一间自己的房间》,什么时候都有容身之处作为退路,多幸福。
明天便是大年三十,年后也得找事做。曾加喻在思索中睡熟了。
李果果和叶来花得知曾加喻过年回家,马上来找她玩。
叶来花有个表弟正愁中考,曾加喻完全不担心没有生源,补课一星期,加之照顾苜子挣来的大洋,曾佳秀下学期的住院费有了着落。
寒假过去,曾加喻意识到两点。第一,她高中很受异性青睐但大学失灵;第二,子女教育是无底洞,这行业做出口碑了来钱快。
***
回到521寝室最先见到的还是廖静。
“曾加喻!”廖静惊呼。
她很少这么大声说话,嗓音难掩喜悦。
其实廖静有一口金嗓子,上学期王婕妤过生日请曾加喻和廖静去吃海底捞,吃完后三人包了KTV夜场。廖静一开唱曾加喻和廖静俱瞠目结舌,毫不夸张的说,曾加喻引以为豪的歌喉在廖静面前只能俯首称臣。
“廖静!”曾加喻学廖静的语气,“过年好!”
“你快看!”
廖静拉开卷尺,脱下拖鞋,从头顶比向卷尺度量。
曾加喻走上前,“一五九点五,四舍五入一米六。”
廖静双眼亮晶晶的。
“这是……长高了?”
廖静狠狠点头。
被廖静感染,曾加喻咧开嘴。
廖静个子小小的,目测一五七。她读书早,年龄是寝室最小的,个子也是最小的。
曾加喻不止一次劝廖静多吃肉蛋奶,廖静一开始争辩说读大学后不会再长高,后来不知受什么刺激,发狠开始多吃多练。
长高了,曾加喻真心为她感到开心。
尤记得大一甫开学她们四个进行了寝室必交流话题——年龄。
曾加喻和韦研同一年出生,韦研也是上一届高考生,不同在于她去年gap year,保留了一年学籍。
王婕妤小一岁,十一月。
廖静整整小曾加喻和韦研两岁。这意味着她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呐!
王婕妤问:“GAP year是什么意思?”
“翻译过来是间隔年,选一年做一些与学习成绩无关的事。”
“那你做了什么?”
“游学。”韦研回答。具体来说她参与了一个弘扬博雅教育、促进教育公平的项目,会在一年时间游历四大洲,拜访十余个国家,实地考察当地的教育现状。
这是一件好事。
有人心向往之。有人沉默。
所有情绪里,羡慕盖过了原应有的震撼或感动。
***
说曹操曹操到。
一个月没见,韦研愈发光彩夺目,一头亮丽的茶棕色波浪长发,挎着黑金鳄鱼皮Birkin,俨然刚参加完晚宴。
“嗨,新年好。”
三人打了招呼。
廖静借口说去办注册,先行离去。
曾加喻擦桌子铺被子。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套枕套时听见韦研这样说。
“什么?”曾加喻说。
“你怎么追到一半就不追了呢?”韦研惋惜道,“小道消息,陈之祺上学期已经关注计算机系了。”
“计算机系很多人。”
韦研笑,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和曾加喻聊起寒假、过年以及实习。
***
狭窄的走廊里堆满了旧主机、裸露的主板、风扇上还缠着一撮灰色的毛絮。塑料灯箱闪着时好时坏的光,一排店面都像是怀旧游戏的加载界面。
这里地处中心地带,外形却似城乡结合部。
曾加喻和廖静穿行在京城知名的电脑村,如同两只可爱的小白兔。
廖静没有自己的电脑,每次要骑单车穿过小半个校园去学校的机房,实在来不及了就借曾加喻的。在刷卡用了一学期学校电脑后,廖静深感这不是长久之计,寒假打工攒够了三千块钱。
“加喻,你确定可以吗?”廖静咽了口口水。
“这里是宝藏。”曾加喻勾起嘴角,“而且我们预算三千,要是买品牌机,只能买个丐版。”
她走得飞快,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家角落摊前。老板是个秃头中年人,手上正转着一把螺丝刀,见她们走近,眼神里闪过一丝精明。
“大学生?刚开学吧?你们运气好,今天刚到一批准新机。”
他说着,拉出一台擦得锃亮的笔记本,“i7,16G内存,独显,才3999,咬咬牙就买了吧。”
廖静眼睛都亮了:“哇,真的假的?”
老板:“真的假的你自个儿看看呗。”
他作势递过来,没成想曾加喻竟然接过笔记本电脑,熟练地翻过背面,拧下后壳的一颗螺丝,动作快得让老板一愣。
“美女,你干嘛动我机子?”
“你说这是i7,怎么连主板上的散热都不配一个铜管?”曾加喻拆下风扇,指着裸露的主板,“还有这块内存是DDR3的,你确定是16G?”
老板脸色一变,想说什么,却被她抢了话:“这是五年前的洋垃圾,回收价500块一台,你当我们傻啊?”
她啪地合上机壳,把笔记本推回去。“别当女生都是好骗的。”
廖静站在一边愣愣的。
曾加喻转身欲走,老板咕哝一句:“哼,行家啊,干嘛还来二手市场淘?”
“就是因为行家,才知道钱该怎么花。”
来到另一家不显眼的小店,挑了一块成色好的主板、二手但成色极新的MX450显卡、还找到了一块被人低价出掉的固态硬盘。又从一个做维修的小哥那里淘来一只无标的金属机壳。
花了整整一下午,两只提着一堆零件回到寝室。
曾加喻撸起袖子,在寝室桌上组装起电脑,螺丝刀叮当响,跟变魔术似的。导热硅脂像白色奶油一样涂在CPU上,风扇呼的一声转起来的那一刻,廖静忍不住鼓了掌。
中途韦研回来,原要出门的,亦忍不住驻足旁观。
开机画面跳出Windows的logo,廖静双眼闪光:“加喻,你太厉害了……你以后肯定能造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
拿到“新”电脑这晚,廖静睡得很香。曾加喻却辗转反侧,翻了个身,黑暗中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不是她第一台电脑,却是她第一次亲手,为别人造出的一台电脑。比起成就感,更奇妙的是某种连接——她突然意识到,这些螺丝、这块主板、这些跳线电路,是几十年前,一群人从真空管、穿孔卡片、电报机一路试出来的。
她想到阿达·洛芙莱斯,那位写下人类第一段计算机程序的女性。
在蒸汽火车都还没跑满全国的年代,穿着蕾丝裙子的女人,就已经幻想出了“机器的思维”。
想到图灵,那位为了破解密码而制造出“炸弹机”的年轻人,最终被自己深爱的国家误解与摧毁。
她也想到冯·诺依曼、香农……那些厚重的历史不是静止在博物馆里,沿着铜线、电路、代码,一点一点传到了她的指尖。
那不是“历史”,那是浪潮。而她,现在就是浪潮里的一粒沙。
***
新学期依然要跑步,曾加喻逐渐找到跑步的乐趣,尤其压力大的时候,她喜欢独自来到跑道自我折磨。
此时刚下过一场春雨,天边黑云转挪,阳光给黑团镶上一层金边。
曾加喻沿石子路到球场外缘,往日喧哗的足球场如今空得只有一人独自练球。
隔得太远,只能看见那人穿着一件白色卫衣,个子高高瘦瘦。陡然穿破乌云防线的太阳偏爱他,笼罩于那一隅。
京城的冬天格外沉寂,一眼望去树干光秃秃,到了初春才零星冒出绿芽。
不远处传来人声交谈。
曾加喻想,她不要在男人身上放太多精力。毕竟,从一开始,恋爱就只是她解压的一种手段罢了。
***
踢球声逐渐稀落,余晖倾泻。
男孩带着热气的身影走过来。
曾加喻坐在双杠上,同他一般高,视线平齐。
“陈之祺。”
见他朝自己走来,她叫他名字。
陈之祺停在她面前,一只手搭在杠顶。双杠表面白色的漆脱落,顶部被摩得乌黑,与他白皙的肤色形成对比。他的手肘骨节鲜明,就连那凸起也瞧着比别人精致几分似的。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陈之祺迎接着曾加喻的目光,只觉得她的目光比旁人明亮,让他心跳有些乱,喉咙都局促起来。
他们一人坐在双杆上,一人立在一旁。又是在随手拍照都如同日漫的校园背景下,不觉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啊。”曾加喻笑得狡黠。
陈之祺在等曾加喻的下文,却听见眼前的女孩语调轻快:“那不如我们加个微信?”
“行。”他生出一丝欢喜,掏出手机。
曾加喻假模假样在背包里翻找,“哦,我好像没带手机。”
陈之祺抿唇,能察觉到自己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他另一只手也搭在双杆上,突然用力撑起,利落地坐上去正对着她。两条长腿委屈吧唧地曲着,身子微后仰。
“我加你,你什么时候登录同意一下就行。”正说着,陈之祺两腮浮起不自然的红云。
不忍再逗他,曾加喻报出自己手机号……的摩斯密码。
语毕,“你知道摩斯密码吧?”
陈之祺愣了,低头撞见她好看又含笑的眉眼,迟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