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念念在祝府呆的第十二个月零五天，定北县发生了一件大事。
全城戒严，临近傍晚时，八个轿夫抬着一顶大轿入了城，轿子高五尺，阁四尺许，轿壁两侧雕镂金花，刻的都是鹤发松姿的神仙人物，银顶黄盖，帷幔是红绸制成，华丽雍容，彰显了来人不凡的身份。
在一行人前面领头的是个鹤发松姿的老道士，一身雪白道袍，手执银白拂尘。
县太爷和师爷以及一众衙役诚惶诚恐地跪在县衙门前，头抵着地面，嘴里喊着，“恭迎郡王。”
老道士抬手，一甩拂尘，示意后面的队伍停下。
随着他的动作，跟在后面的轿夫也停下步子，轿子红帷掀开，从轿子里探出半个身影，石青色补服，两肩绣五爪行龙四团，戴翡翠朝珠。
细长眼睛，塌鼻梁，外翻的下唇……飘在半空中的祝念念啧了一声，这郡王长得真有特色。
祝念念突然有点心虚，她一时贪玩，听到街上热闹，偷跑了出来，还没和小秦氏说呢，到时候这人要是找不到自己，又得哭鼻子了。
想到这里，祝念念伸了个懒腰，正打算穿过人群，飞回祝家。
这时，跟着载诚的老道突然眉头一皱，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一下射向祝念念的方向。
老道盯着她喃喃道：“原来在这儿……”
祝念念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怵，明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破天荒地缩回了头，只想脚底抹油逃跑。
不知道为什么，她老觉得，这老头子她以前见过，身上有股让她特别讨厌的气息，可惜她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了。
而且，凡人怎么可能看得到她？对方肯定不是一般人。
祝念念决定收拾东西，从祝府跑路，飞回她的雁门山送子观音庙里继续做假观音。
等到飞回祝府，她才有些懊丧地想起，她一个灵体，哪有什么东西要收拾。
祝念念想，算了，既然回都回来了，总得和小秦氏道个别，只是顺路而已，她才不是特地回来和对方道别呢。
于是她熟门熟路地飞回了小秦氏的闺房，却刚巧撞见一个不速之客。
——祝员外。
祝员外很少回家，有时兴起，在青楼里住个几个月都是常事，要不就是在赌坊，反正祝家家大业大，赌坊也是祝家的，他赢了或者输了，最后该回他荷包的还是在他荷包里。
他身上还带着青楼楚馆特有的浓烈到呛鼻的脂粉香气，也不知道他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秦氏。
小秦氏这一年有祝念念陪她，一天比一天开朗，原本死气沉沉的生活好像突然有了色彩，她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容颜焕发，恰逢昨夜和祝念念玩双陆输了，在对方要求下，换了一身富春黄惊鸿裙。
本就是桃李年华，稍一打扮，便是惊艳动人，看得祝员外愣在门前好久。
小秦氏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哪里看不出丈夫眼中赤-裸裸的欲望。
她慌乱道：“二爷您怎么回来了……我，我去给叫厨房做点吃食。”
祝员外上面还有个早夭的哥哥，都叫他祝二爷。
祝员外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笑道：“在外面用过了，今儿就在你这儿歇了。”
“这些天冷落了夫人，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话里意思不言而喻。
小秦氏再无他法，她作为妻子，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忽然，福至心灵一般，小秦氏的视线越过祝员外，看向祝念念所在的方向，神色焦急，嘴唇上下动了几下。
祝念念费力地读着唇语。
“出……去……”
让她出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顿时涌上祝念念心头，她愤愤不平地想，小秦氏这是见了许久未归的丈夫，就忘了自己这个陪了她一年的朋友了？！
亏她还想着来和小秦氏道别呢。
祝念念不高兴，真是岂有此理，她才不走呢，就算要走也得是被人家客客气气地送走，被人赶走多丢脸啊。
她不仅不走，还刻意用灵力操控着一颗棋子，从桌上挪到桌边，然后——啪嗒落在地上。
房内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秦氏心知是对方的恶作剧，无奈地弯下腰捡棋子，却有另一双男人的手也同时落下，覆在她柔软的小手之上，似有别样意味地摩-挲几下。
小秦氏受惊一般缩回手，却被对方握住，牵着手一齐站起来。
不知怎么，见到两人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夫妻琴瑟和鸣的模样，祝念念心里那股无名火突然窜得更高了。
凡人果然讨厌，一个就够讨厌了，两个简直是让人无法忍受！
她看见祝员外吹灭了蜡烛，牵引着小秦氏往床边去，还未到床边，祝员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脱小秦氏的衣服，一直脱到只剩一件肚兜。
小秦氏双臂交叉放在身前，怯弱地往后缩，这样的姿态反而让祝员外觉得她是在欲拒还迎，兴致更是高涨，几乎迫不及待要“一展雄风”了。
但他没注意到，小秦氏的视线一直没有看他，而是紧紧地盯着黑暗深处，好像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她面色苍白，紧紧地咬着唇，神色复杂，眼中泪光盈盈，最终，却隐忍地闭上了眼，滚烫泪水顺着两颊无声滑落。
但在她闭上眼的下一瞬间，嘭地一声巨响——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一块沉重镇尺随之从男人身上滚落下来。
小秦氏神色惊愕，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上猛然一轻，祝员外好像一个无知无觉的提线木偶，被人牵引着飘到了半空，紧接着，被高高提起，又泄愤一般，重重地丢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桌上的蜡烛复又燃起火苗，毛笔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在纸上奋笔疾书，写完，还没等墨干，纸便飘到了小秦氏眼前。
“我！很！生！气！”
力透纸背，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有多气愤。
祝念念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次，起码要一道七宝脍才能原谅对方不理自己。
她等小秦氏哄自己等了好久，却不见对方行动。
半晌，她才听到小秦氏开口。
小秦氏两颊飞起薄红，身子和半个头都藏在被子里，声音细若游丝。
“你……转过去，不要看我。”
祝念念这才想起，对方此刻只剩下一件肚兜。
她撇撇嘴，凡人的身体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小秦氏有的，她也有。
从祝念念重新有记忆开始，她的灵体便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了。
不管她怎么努力吃香火，灵体也不会长大。
土地公公告诉她，她死前应该是能化成-人形和普通修士外表没有区别的大妖，所以死后灵魂会保持生前的模样。
不过小秦氏既然介意，虽然对方看不见，祝念念想了想，还是转过头。
等小秦氏穿好里衣，叫了一声，祝念念才操控着纸晃了晃，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秦氏和她道谢。
祝念念在纸上写：“我要走了。”
小秦氏不在意道，“嗯，我知晓了。”
似乎是笃定了她不会走，从她的眼神里，祝念念甚至能看出小秦氏在算计着明天要做什么好吃的留住她。
祝念念莫名地叹了口气。
她在纸上一字一句写，“这次是真的。”
小秦氏呆住了，眼睛里又慢慢蓄了泪水。
祝念念硬着心肠让自己转过头去。
她想，这次真不能怪她，那个老道士太吓人了，她要是不跑，说不定又要死在对方手上。
——咦，她为什么要说又？
算了不管了，祝念念又写一句：“你多保重。”
小秦氏看见她写的这句话，眼泪一下落了下来。
也不说话，转过头，身子背对着她，安静地流眼泪，泪水慢慢在被子上洇出一大片湿痕。
祝念念心里莫名有点慌，她这时倒宁愿小秦氏和之前一样话唠了。
那天晚上，蜡烛燃尽到天明，没人去吹。
小秦氏哭到后面，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窗外天还未亮，房间里寂静无声。
祝念念小心地推开窗户，清晨的冷风穿过她的灵体，微冷，远处是深沉的黑暗，像是没有尽头的无底洞。
祝念念吸了口气，也不管对方醒没醒来，自顾自地挥挥手，说：“再见。”
她飘出窗户前一秒。
一个细若柳絮的声音被风卷住，一直钻进她耳朵。
“念念。”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
祝念念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了。
她在窗户前站了很久。
最终认命地飘回小秦氏床前。
祝念念恨恨地剜了眼躺在床上无意识梦呓的人，如果目光是匕首，估计对方现在身上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了。
她心道，自己真是完了。
小秦氏没有自-由。
她原本有，但遇到对方以后，也没了。
她咎由自取。
生死不怨。
所以在老道士——或者叫无为道长更合适，和那个劳什子郡王找上祝府并扬言说祝府有妖作祟时，祝念念其实内心没什么波动，原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但事到临头，好像也不是很怕。
只剩下灵体、灵力微薄的祝念念很顺利地被老道士捉住了，事实上，她刚想跑，灵体便被带着法力的桃木剑一剑穿过右肩，钉死在墙上。
嘶~谁告诉她当鬼就不会疼的？
明明很疼！火烧一样！
要不怎么叫鬼哭狼嚎，鬼受伤疼起来比人疼多了，自然叫得更惨。
祝念念死死咬着唇不吭声，被桃木剑刺中，她的灵体已经显现，她现在要是叫出声，说不定就会被这些凡人听见，那多没面子。
更何况……
小秦氏也在这里。
虽然对方因为发疯一样拦着老道士被认为是“鬼上身”了，现在正被绳子捆住呢。
但总之，她祝念念，是第一厉害的大妖，不能在人前丢面子。
无为道长拿出一座塔形状的法器，对周围人道，这是镇妖塔，他今日就要用这塔收了这妖孽。
祝念念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下意识地看了眼小秦氏。
她忽然想起小秦氏曾经教她的一句诗。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
“想人生最苦离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