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启,雨后的营地尚未彻底清爽,泥泞中透着潮气,营帐间的士兵脚步皆略显匆忙。茉云一早便在巡营,穿过营帐转角处,忽地脚步微顿。
她看见不远处的帐后空地上,十二皇子与一个年少之人蹲在地上,两人低头凑在一块,神情严肃而专注,衣袍沾了些泥水,显得极不寻常。
那孩子她认得,是鸿音公主的儿子,沐阳。
茉云眉心微蹙,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几分——只见两人正手忙脚乱地围着一只白色的军中信鸽,十二皇子动作生硬地想撕着白布,似乎想为鸽子包扎,而沐阳则死死捧着鸽子,紧张得额头见汗,嘴里还不住念着:“别动,别动,别怕,修养几天你又能飞起来了……”
茉云看得一脸无语,眼看他们那“救治”——已经和加害并无差别,她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伸手了——“啪。”的一掌打开了两人的手。
那只鸽子瞬间脱离束缚,轻展翅翼,竟完好无恙地扑扇着飞上了天空,雨后初晴的光映在它洁白的羽上,熠熠生辉。
“哎?它怎么能飞!”沐阳当场怔住,十二皇子亦是一愣。
他们两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茉云已懒洋洋地站起,眼角一挑,望着那鸽子的方向,语气却忽然冷冽了几分:“军中信鸽在军中从无人加害,故而它不怕人,在地上慢慢走,并非受伤了!尔等害人就算了,连鸽子都不放过?”
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语调却比春风还凉。
十二皇子脸色微变,旋即站直了身子,努力板起脸庞,一副故作威严之态,眼中隐约还有些等着茉云行礼。
此时,他身旁属下晃过神来,便瞪向茉云怒喝道:“大胆——!”
声若震雷,喝声之中满是皇家气焰,震得地上的泥水似乎都震起几滴。连沐阳都被惊得身子一颤,鸽子早飞得无影无踪……
然而,十二皇子面色一沉,立刻回头冷冷地瞪了属下一眼,那人这才闭嘴。
茉云则一脸淡然的神情未变,毫无惧意转身欲走,十二皇子却在此时忽然出声道:“方将军。”
她停步,侧过身去,眼神冷淡的望向十二皇子,眼底隐隐透出一丝嫌弃之色。
十二皇子咳了咳嗽,好似是给自己鼓鼓气,沉声说道:“本王行差就错之事,自己会向父皇请罪,不劳你等口舌。”
茉云听罢,未作多言,只抬眸望向他,那双眼中似有风雨洗尽的清明与凉意,说道:“天怜见,王爷还活着。”
此话一出,营地一角忽然沉静,连风都仿佛为之一顿。
十二皇子面色一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虽年纪不大,阅历尚浅,但生于帝王家,自小便习得洞察言重深意——他明白,茉云并非只是在讽他。
那一役,百行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那一刻,他此生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皇子二字的份量,或许不是尊荣,而是命悬一线的枷锁……若非卢正啸冒死入谷,亲自将自己与鸿音救出,自己恐怕早已葬身谷底,尸骨都无存。
茉云并不欲与他多言,转身拂袖而去干脆利落,只留下一地静默和十二皇子心中深深地叹息。
晌午过后,阳光微透重云,营地虽未彻底晴朗,却已有几缕光线洒落,照得营帐边角微微泛暖。
正啸醒来方才服下药汤,额间薄汗未干,便听得外头通传:“十二皇子到——”
他眉头微挑,手中药碗还未放稳,便立即起身准备行礼。待帘幕一掀,十二皇子已大步踏入帐内,未着朝服,只是一袭素色宽袍,脸上带着几分仓促与难掩的心事。
正啸恭敬行礼,却刚一弯身,便被对方快步拦住。
“正啸哥!”十二皇子神情复杂,声音带着未曾习惯的亲近,“我……我不知道如何向父皇上奏。”
帐中之人微顿,空气仿佛为之一凝。
茉云亦正坐在一旁,闻言冷冷地抬眸望去,唇角轻挑,眸中讥意一闪而过——此时他知道叫“正啸哥”了?
正啸却神色沉稳,待十二皇子落座之后,他才缓缓坐下,目光坦然地看着十二皇子,声音温和而笃定:“王爷,臣以为,王爷应以最赤诚之心面对君父。”
话语不疾不徐,却如山岳般沉稳。十二皇子一愣,神情渐渐复杂。他低下头眉头轻皱,终究无言只点了点头。他知道,正啸的意思很清楚——卢家军绝不会为任何皇子隐瞒真相。
他怔怔地离开了营帐,脚步有些虚浮,仿佛那番话沉重得压在肩上。直到回到自己营区前方时,刚要掀起帘幕,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冷如风的声音……
“王爷,若想隐瞒此事,倒可去求元帅。但王爷能否承担,除了卢家军之外的人将此事告知朝廷,所招致的——欺君之罪?”
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其分明的锋锐,直刺心底。
十二皇子脚步一顿,缓缓转身,望见立于斜阳下的,是一身凌冽茉云,她神情冷淡,眼眸中一片深寒。
他愣了半刻,嘴唇动了动,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可长公主说……只要卢家军不将此事宣扬开来,一切尚可转圜……”
茉云闻言轻笑一声,笑意凉薄如寒锋破雪,她缓缓走近几步,眸光犀利如刀,一字一句的说道:“那王爷您多听听您长姐的教诲,再认真反思,您是如何入的百行谷,您所有的问题,自迎刃而解。”
话音落下,十二皇子身形一震,眼中神色瞬息变幻。那一瞬,他不知是羞是怒,是惊是疑,只觉身子一冷,如坠冰窟。而茉云不再多言,冷笑着转身,袍角划出一道干脆利落的弧线,步入阳光之中,留下一身干净利落的狠戾之气。
十二皇子站在原地,片刻未动。他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脑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话——再认真回想,您是如何入的百行谷?
他的指节缓缓收紧,眼神中先是茫然,紧接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悄然浮现……
晚膳之后,天色渐沉,夜幕如墨染般缓缓铺展开来,营地被薄雾笼罩,篝火在远处忽明忽暗,映得营帐间一片静谧。
茉云独自走在回营帐的路上,靴下踩过湿泥,留下一串清晰而沉稳的脚印。刚转过一个军旗低垂的帐角,便见前方一人影独立。
那人身着素色便衣,披着一袭风裘,立于夜色之中,身形虽挺,却带着几分踌躇不安。微风拂动他衣摆,露出隐约的龙纹——是十二皇子。
他显然是等在此处多时,神色隐隐焦虑,目光投向来路,似在寻望着什么。
茉云见状,脚步微顿,随即抱拳低声一礼:“殿下。”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带着将领该有的凛然与克制。她正欲离开,步履刚启,便传来一声不疾不徐的问询:“方将军,今日晌午之后所言——是为何意?”
茉云顿了顿,回首望他,眼神沉静如镜,语气却一如既往淡然:“启禀十二皇子,字面意思而已。”
简短平静,似水面无波,却让人无法忽视其中深意。
十二皇子静静凝视着她,良久,方开口:“那……长公主她,是想我死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问。
“我若死,卢家军大败,军心溃乱……我八哥保荐于我,朝中势力也将受损……她,就是这么想的?”
话未尽,茉云却轻轻一笑,神情平静,眼中却掠过一丝冷意与讽意。那一瞬,她什么也未说,可那目光却仿佛在说——你也没我想象中那么蠢嘛。
十二皇子眉头紧锁,良久方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我来军中,本就六神无主……此刻,方将军,能否为我出个主意?”
茉云闻言,抬眼望他,夜色映在她清冷的面容上,将她的声音衬得更加清晰冷冽:“主意,少帅已为您出了。”
“据实上报?可……”
茉云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您行军莽撞,误入危局,承认即是,后果如何,交由圣心定夺。圣上素来圣明,自会知晓您当时处境,绝不会加罪于您。可若您欺瞒……那便是自寻死路。”
十二皇子怔了半分望向茉云,思索着她所说之话……
茉云缓缓靠近一步,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因为您日后就再也摆脱不了被知情者操纵的命运。而且,终究什么也瞒不过您的君父。”
十二皇子怔怔望着她,脸上浮现出挣扎与痛苦,像是在心中经历着一场激烈的辩驳。片刻之后,他终于深深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谢方将军。”
茉云欲转身,语气淡淡地回道:“您该谢的,是少帅。”
她未回头,脚步已继续前行,步伐沉稳如初。身后,十二皇子伫立原地,仰望着远处营火中的人影,眼中泛起莫名的情绪,缓缓开口,低声囔囔道:“我知道……正啸哥是以命相救。这么多年过去了,万般皆物是人非。只有他,还是原来的正啸哥。”
茉云脚步一顿,身影微微一震,回头望向他,眼中一瞬间掠过复杂神色,似是怔忡,又似是轻叹,这一切对卢正啸何尝不是最深的羁绊,而他的对手——幽戎早已毫无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