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节轻轻落在门上,发出的声音像松鼠在敲开核桃。
艾登没有听见脚步声,但是房门在几秒后倏地打开了,赤倮着脚面,穿着同一身白棉家居服的Ming打开了门,他瘦弱的身体与门后漏出的细细罅隙严丝合缝,仿佛身后藏着什么凡人不能直视的宝藏。那双无神的黑色眼珠瞧着艾登,他没开口,但紧抿的唇角与微皱的眉头已经清楚无疑地表明了他的意思,“有什么事?”
“我能进来吗?”
艾登手臂撑在墙上,低头望着Ming,棕色的发丝垂下,差一点点便能亲吻在Ming的脸上。
“黎疏眠和艾莉走了?”
“你知道她们来了?”
“我听到了车子驶上车道的声音。”
“那你也应该听到车子从车道上驶离的声音,”艾登微微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在找借口不想让我进来吗,Ming?我可是做了你最爱喝的热可可——艾登特制,不加肉桂棒,在顶上给你铺上一层厚厚的奶油,再撒上可可粉的那种。”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转了出来,圣诞树造型的杯子上足足用奶油打了三圈,厚厚的可可粉几乎遮掩了白沫——这杯子也是他送给Ming的圣诞礼物之一,艾登自己也有一只配对的,他正不动声色地把家中所有他们使用的东西都变成情侣款。
Ming张了张嘴,似乎要为自己辩解什么,最终他只是向后倒退了两步,“我有一篇Essay要写,”他说道,话语里的赶客意味明显又浓烈,“下周一就要交。”
“Essay可以等。”艾登反手将门在自己身后关上,Ming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门旁的中央空调温度计显示他把暖气调到了华氏78度(相当于摄氏度25度),然而艾登仍然觉得很冷,也许是因为窗外毫无生机的苍白树木透进玻璃的倒影,也许是因为房间的整洁程度堪比一间毫无烟火气的酒店套房,也许是因为在椅子上坐下,面无表情,冷漠疏离的Ming,“我想跟你说的事不能等。”
“我不想谈。”Ming迅速说道,抗拒得就像他此刻正在被警察审问一般。
房间里除了床以外能坐的地方不多,书桌前的椅子已经被Ming占据,艾登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正对着Ming。他把手里的热可可递到Ming的手边,后者接倒是接了,却敷衍地抿了一口,还不见他露出往日吃到甜食时会有的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就将它放在了书桌上。
见状,艾登无言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想谈平原高中的那个心理咨询教师,还是不想谈艾莉自残的事?”
后一句话只是让Ming的眉毛惊讶的耸动了一秒,他仍然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而且刻意避开了头一句话,“既然你已经猜到了这件事,你为什么不直接跟艾莉谈谈?跟我谈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是她主动提起这件事的,”艾登说,脑海中一闪而过艾莉撩起裙子,露出大腿上条条交错纵横的伤疤时的情形,愧疚感就像一桶熬坏了的劣酒般从他咽喉滑下,“因为平原高中的心理咨询教师,布雷特·希尔,曾经在自残论坛上与艾莉说过话,她想要揭露这一点,就没有办法掩盖她自残过的事实。”
Ming身体剧烈一抖,就像艾登适才说出的那个名字猛地刺了他一下般,“自残论坛?”
“对,看来他在那些自残论坛上出没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了——最少也有十年,”艾登追逐着Ming不断躲闪的目光,“老实说,我,疏眠,还有艾莉,我们既不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也对这位布雷特·希尔毫不了解,我们实在没法分析他的行为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所以……”
在听见艾莉提起布雷特·希尔在自残论坛上早已潜伏多年时,艾登突然产生了想要大笑的冲动——同样的冲动在他高中的古希腊文学鉴赏课上出现过,他的老师询问大家谁能理解为什么亚里士多德会将该戏剧称为“古往今来悲剧的最高杰作”?时,只有艾登一个人站起来回到了问题,“因为悲剧从一开始就展现给了所有观众,”他说着,语气因为年少无知而对自己当时能提出那样的见解而沾沾自喜,“于是所有的观众都屏息等待着俄狄浦斯会如何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然而,直到终焉,帷幕落下,他们才明白摩伊赖的丝线从一开始就已经布下,命运的走向已经无可改变,俄狄浦斯以为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地向另一个方向奔去,殊不知那正是众神指引他跋涉的道路。”
如果布雷特·希尔与杀死他父亲的凶手有关,那么他与Ming的相识与相爱便是注定的,即便不是在杰森的派对上,也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终究会以受害者的身份遇见彼此,艾登知道自己仍然会被Ming的气质所吸引,就像在踏入统计学课室的那一刻他被坐在座位上的Ming所吸引一般。他会主动走上前去搭话,即便狠狠地撞上了Ming高筑的心墙也绝不会退缩。
然而,这听上去似乎浪漫无比的缠绕命运,却是先后建立在两起永远改变了他们人生的悲剧上,听着如何不让人觉得讽刺?
艾莉与疏眠当时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们不约而同地向楼上望去,艾登在她们眼里瞧见了难以掩饰的同情。“我记起我还有点事情要忙,荣誉协会的事情。”疏眠当即便站了起来,显然觉得接下来的谈话应该留给艾莉和他,“我一会再回来接你好吗?”
艾莉点了点头,那模样让记忆如浪涛一下子拍打在艾登的前额上——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出门上班前会挨个亲亲他们的脸蛋,“I will be back before you know it.”他总这么说,艾登那时候已经知道这是哄小孩的话,但艾莉却当了真,她会用力地点点头,抱紧她怀里的娃娃,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那天真的神情后来时常出现在艾登的梦里,愧疚化为十七刀接连刺在他心上,如果父亲知道如今发生的一切,知道他被迫把他的孩子们留在了一种怎样的生活中,他会说什么?
他还在恍惚,艾莉就开口了,“在你问以前,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自残了,我不认为我以后还会那么做——所以请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大喊大叫。我不擅长应付你的脾气,你的愤怒只会让我也跟着愤怒起来,而那个唯一能让你冷静下来的人此刻正在楼上的房间里自闭,我孤立无援。”
“嗯。”艾登只能说出这个字。这与他知道爷爷也清楚案件真相时的震撼不同,但他没有力气去向艾莉解释着其中的差异,愤怒与大喊大叫是他此刻最不可能做的两件事,爷爷的真相摧毁了撑起他世界的基础,艾莉的真相只让他觉得绝望,无力,自责,犹如他此刻终于真正地睁开了双眼,发觉从前他瞧见的一切俱是幻想的假象。欣欣向荣的城市实际上是灰暗老旧的废墟;响彻天地的海涛声是濒死鱼群的哭泣,干涸的岩床上被尸体雕刻出大大小小的坑洼;森林在数百年前就已灭绝,他曾经亲吻过的树干不过是沾满了青苔的塑料圆柱;而后花园中他珍爱无比,小心呵护的那朵玫瑰花早已枯萎,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加重了她的奄奄一息。
“我第一次尝试自残是在九岁——我知道你肯定想知道这一点,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从我录制了TAA的告别视频以后,我就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谈谈这件事,但我一直没有找到好时机,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开口。”
艾莉伸手握住了艾登的手,后者说不准是自己更需要这小小的一刻慰藉,还是自己的妹妹更需要。
“我在那之前就已经接触过网络了,你还记得妈妈那台出了点故障的笔记本电脑吗?当时她急着要处理工作,所以就直接开车去Bestbuy又买了一台,原来那台就这么丢在抽屉里,被她遗忘了。我偷偷拿回了自己房间,上网搜索要怎么修复——那时候我大约八岁,在修复电脑故障的同时,也花了好几个月自己学习计算机原理,因为我作为那个年龄的孩子还没有完全理解抽象概念,始终不明白网络世界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直到我似懂非懂地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后,我才开始真正地“上网冲浪”,也就在那时候,我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在网络上找到我的同类,也就是说,那些同样因为自己父亲的去世而愧疚不已的孩子。
“我在LiveJounal上找到了一个私人博主,他就只写了那么一篇博文,讲述他的父亲被谋杀后他的感受和想法,他的文字非常粗糙,破碎,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受过多少教育的人,然而每一句话都能让我产生共鸣。他提到了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父亲,如果他从未出生,父亲也就不会死去这些想法——”
艾登想打断艾莉的话,但是妹妹非常坚决地将他正要举起的手又按了下去,“让我说完,”她说道。“如果我不鼓作气地把所有事情都说完,我以后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你继续说。”
“继续说这篇博文——博主在最后提到了他利用自残来对抗愧疚与悔恨,当然,他没有用‘自残’这个一个可怕的词语,他用了一个非常诗意的说法‘从自身汲取痛苦,就像从伤口吸出毒液般,是一种自我的救赎与升华’,我当时太傻,还觉得这句话很美,甚至把它记在日记里,每次用刀割自己时我都会默默背诵这句话,就仿佛它是某种仪式的开场白或祈祷词什么的。他还留下了一个自残论坛的网址。我点进去了,成为了那个论坛的会员,布雷特·希尔也是在那儿找到我的。”
她说着,拉起了她波西米亚风的厚长裙,露出了膝盖上一英寸处的疤痕,冰冷,分明,仿佛是历尽沧桑的老家具或木头房子,能清楚地瞧见被时间侵蚀出的伤痕,最老的就像孕妇肚子上的妊娠纹,几乎消失在她如陶瓷般的肤色里,最年轻的疤痕仍然泛着淡淡的粉色,活像刚出生的蚯蚓。“以后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用整容手术去掉这些伤疤,”她一边抚平裙子,一边说道,“不过我并不介意,我觉得这是一种纪念,提醒我有些痛苦是注定会留下伤疤的。”
艾登只瞧了一眼,就猛地转过头去,大脑一阵眩晕,他看见的每一道刀痕都仿佛是十年前那场谋杀的回音,呼啸着冲入他的心脏,一瞬间又将他推回过去,零星的回忆如烧毁的胶片断断续续地在荧幕上播放,画面残缺不全——慌张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却一把被奶奶拦住;爷爷蹲下身为他系上小小的领带,“这才是我的男子汉。”;他站在殡仪馆外的草地上,紧紧牵着艾莉的手,眼前是一双半蹲着,穿着黑色西装长裤的腿,“我很抱歉听说你的父亲被谋杀了,”一只热乎有力的手落在他肩头,缓缓捏紧,“真可惜,如果你们这两个孩子没有出生,那么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他回来过。”艾登捏紧了艾莉的手,几乎喘不上气来,语无伦次地大喊着,“他回来过。”
“谁?布雷特·希尔?”
“不,不,你应该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只在刚刚突然想起来——是那个连环杀人犯,艾莉,是他,我敢打赌他去了每一个受害者的葬礼,或者说至少是那些有孩子的受害者的葬礼,好告诉受害者的孩子们,如果他们从未出生,那么谋杀就不会发生了,就像他曾经告诉我们的那样。等等,不,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确保受害者有孩子。Ming问过我,为什么这个凶手选择了琼斯先生而不是泰勒先生,其实原因非常明显,因为泰勒先生没有孩子。凶手真正想要折磨的对象是孩子。”
“如果凶手想要折磨的是孩子,为什么非选择少数族裔的孩子不可?”艾莉问道。
“我不知道,这一部分我还没有想通,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而他们都在满足各自的需求。”艾登语无伦次地说着,仍然因为自己刚刚发现的真相而激动得浑身颤抖,“布雷特·希尔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没说多少,我当年对任何主动来找我说话的人都充满了敌意,我猜也许是这一点把他吓走了。”艾莉摇了摇头,“我已经找不到当年的记录了,那个论坛的网页从2011年开始就没有为服务器续费了,我能找到的东西不多——能找到布雷特·希尔的ip地址和昵称并确定我当年跟他说过话,已经超出我原先的预料了。”
“如果布雷特·希尔跟那个连环杀手有关系,那么他可能不止找了你一个,也找了其他受害者的孩子——确认他们的精神状况,看他们是不是被折磨够了,我不清楚。但小本杰明也有自残行为,他也曾经上过自残论坛,假设我们能确定当年布雷特·希尔也与他说过话,那么基本就能确定我的理论,也能确定他确实与凶手有关系。”
“你要怎么联系他?”艾莉说,“我倒是可以帮你找到他的电话号码,但那样就太诡异了。”
“上次我们去拜访的时候,泰勒太太把她家座机电话留给我了,说要是案件有什么新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