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上。
龙舟争渡，激起浪花阵阵。
顾盼不查龙舟旁边的护栏会突然断掉，不期落水。
但好在她熟识水性，一下水便下意识地闭气。
龙舟激起的浪花太大，顾盼为了节省力气，没有立刻凫水，而是咬紧牙关在水下闭气，想等到风浪小一点再浮出水面。
谁知此时，水下竟有人在抓顾盼的脚踝！
把顾盼使劲往水下拽！
如果是在岸上，顾盼恐怕是惊得全身的汗毛都要倒立！
可现在是在水下，顾盼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的响声。
别慌。
别慌！
顾盼强自要求自己镇定下来，她试着往好处想，至少自己刚刚并没有展现出会凫水，这伙人总有松懈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冷静，然后抓住机会逃跑！
顾盼闭目，四肢百骸都被水包围着。
实在是太难熬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再憋气下去，她也快受不了了！
抓住她脚踝的那人以为她已经呛水昏迷，遂放开了她。
顾盼感觉到轻微的水流，应该是那人在水下用手臂划动带来的。
就在这时！
顾盼双手双脚同时发力，在水下像一条优美但矫健的美人鱼“嗖”地游出去好远！
那人才发现原来顾盼并没有昏迷，想要伸手抓住顾盼却是为时已晚，顾盼此时已经游上池面！
可若是此时想爬上船，难保不会在上船的时候有被拖入水中！
电光火石之间，顾盼冲出池面，修长的手臂看似是惊慌失措下的随手乱抓，但却准确无误地抓住龙舟上一个人。
顾盼定睛一看，正是泰安！
天不亡我！
顾盼心中大喜，脸上依旧是恰到好处的惊慌失措。
她太惊慌了，以至于“一不小心”将泰安公主也给拉进池子里了！
“不好了！”
“泰安公主落水了！”
“来人呐！快救公主！”
与顾盼落水时的寂静不同，泰安甫一落水，周遭就响起“扑通”“扑通”像下饺子一般此起彼伏的下水声。
今日赛龙舟，为便于观赏，各学子穿的俱是一样的衣裳，在水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危机解除，顾盼才稍稍放下心来，回过头看还在水中的泰安。
说来也奇怪，下水的的人一茬接一茬，可竟然没有一个人真正接近泰安。
顾盼转念一想，便明白其中关窍。
男女授受不亲。
这些人若真是救了泰安，要么尚公主。
要么，死。
顾盼此时脸色苍白的飘在金明池上，像极了那些话本里的艳丽女海妖。
她脑子里快速闪过刚才的种种。
龙舟是她请人制造的，请的都是最善水的老船夫，日夜监工。
不应该如此脆弱。
而龙舟除了她以外，就只有泰安公主以装饰之名碰过。
但刚刚在水底下，想要把她拽下去的人，训练有素，不像是泰安公主手下的人。
再说，泰安若真溺死在金明池上，恐怕她也会被牵连其中。
一息之间，顾盼脑中想闪过无数想法。
最终，她还是向泰安公主游去。
**
泰安公主被顾盼救上来后，身边的嬷嬷便赶紧拿了斗篷将她紧紧围住，又是让宫女去熬姜汤又是让请太医的，自回后宫去了。
顾盼却被圣上身边的公公带去临水殿问话。
崔衡眼见着顾盼浑身湿透，此时却还要被带上殿前问话便心疼得无以复加。所幸她的丫鬟机灵，在她上岸时便立刻送上披风，否则……
崔衡强迫自己不去想，只有这样，他才能按捺住自己内心想站起来高声质问龙椅上的那位为何要如此欺负一个弱女子的冲动。
“民女顾盼，见过圣上。”
顾盼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崔衡。
她的声音可能因为刚刚在水中憋气太久的缘故，已不似以往清脆，反而有些沙哑，却不难听。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得都落在她身上。
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妆容差不多在水里已经扑腾得几乎掉光了，可她肌肤赛雪，乌发似墨，再配上那股子清冷倔强，反而有种清水出芙蓉，显示出强大且旺盛生命力的夺目之美。
美得让崔衡一窒，几乎不敢直视。
就连皇帝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多停了几秒。
这种停留让顾盼觉得恐惧。
她微微抬头看向崔祐贞，湿漉漉的眼睛让人看了就不忍心。
罢了。
“咳咳。”
崔祐贞清咳两声，皇帝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地道：“平身吧。”
“是。”
“刚刚便是你救了泰安？”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却把崔衡听得心里一跳。
顾盼道：“回圣上，公主乃是众人一起施力救上去的，民女只不过是在水中将公主托起罢了，不敢妄自居功。”
“哦？这么说来，你会凫水？”
“回圣上，会的。”
“女子凫水，倒是少见。”
“回圣上，民女家乡水道繁华，因此几乎人人善水。”
“原来如此啊。”皇帝叹息着道。
是在可惜什么呢？
可惜没有杀死自己吗？
顾盼在心中嘲讽地想，却把腰弯得更深，不敢让任何一个人看到她心里疯狂生长出的倒刺与反骨。
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加强大。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抬起头说话。顾盼在心里暗暗发誓。
“你救泰安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饶是顾盼，也不知道这位陛下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刚刚还想要杀她，怎么现在还要给她赏赐？
顾盼大着胆子抬头看向崔祐贞，后者却躲避了她的眼神。
怎么办？
要不要提出与崔衡成亲一事？
若是成了固然是好，自己背靠博陵崔家，就算是皇帝，想要动她也得三思而后行。
可是……
顾盼想到自己刚刚在水中没有一个人下水来救自己，这其中固然有这位圣上的手笔，可是崔衡？
崔衡竟然连这点反抗的勇气和能力都没有吗？
顾盼向着崔衡的那颗心，不由也凉透了。
再说，皇帝会答应她吗？
从她发现圣上与崔尚宫的秘密开始，皇上便一直想要置她于死地。
刚刚甚至没有让宫人侍卫下水救自己，这样的情况下，皇上怎么可能真的会满足她的什么心愿？
只怕是她越说什么，皇上越要掐死什么。
顾盼心中已定，正欲开口——
“咳——咳——咳——”一老妇人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突然响彻临水殿。
众人的目光随之被吸引，此刻是咳得满脸通红却正是柱国公崔家的老夫人。
顾盼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越过崔老夫人看到她身后的那双熟悉的、阴厉的双眸时，不由大骇。
而后皇帝对崔老夫人虚情假意的关心，崔老夫人打太极一般的回话。
顾盼全都听不到了。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一瞬间飘远，顾盼耳朵里只剩下强烈的耳鸣声。
她挣扎着北上京城，争入女学，以为终于可以逃过的那个人。
此时却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在生死线上挣扎。
他自额头蜿蜒自眼角的疤似乎在提醒她：
顾盼，你还在挣扎什么呢？
你这辈子都逃不掉的！
那个人——
她从十二岁就想要逃离的梦魇——
魏涑。
他怎么会在这里？
刚刚强撑着的那口气忽然散了，顾盼感觉到寒气从冰冷刺骨的衣服沁入四肢百骸。
她再也撑不下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晕倒前，她似乎看见崔衡想要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却被他的祖母死死按住，动不得分毫。
**
顾盼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听着父亲连连的叹气，看着母亲一日一日等待父亲的身影，她觉得难过极了。
自己能不能帮到爹爹呢？
十二岁的顾盼已经开始学着做生意、管账，最近的生意似乎亏了很多钱，家里还有不少的铺面都转移出去了。
顾盼知道，这是有人在使坏。
她得把这个人揪出来。
她得帮爹爹呀。
顾盼偷偷溜去几个铺面门口观察，发现使坏的都是同一拨人。
他们在顾家的铺面门口大吵大闹，还恐吓那些想要进店的客人。
真是可恶极了！
顾盼暗自跟着他们，虽然好几次都跟丢了，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被她跟到。
这些人七拐八拐地，最后都聚集在知县的后院门口，管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叫“哥”。
顾盼听见他们叫他“涑哥”。
顾盼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魏涑，想要牢牢记住这个“涑哥”的长相。
十二岁的魏涑长什么样呢？
后来的顾盼一直一直想要忘记，却总是想起。
十二岁的魏涑，与后来的魏涑很不同。
他的表情不是总那么阴沉，他看着很活泼，在一堆甚至比他大的小少年里也很吃得开，大家都很服他的样子。
他们叫他哥的时候，他会吊儿郎当地坏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和一个小梨涡，眼睛却亮亮的，让人看着就讨厌不起来。
可是顾盼讨厌他，他让爹爹叹气，再也不来看娘亲，娘亲也天天叹气。
于是顾盼带着自己的小金库去找街上的混混们，让他们给魏涑一点教训。
“喏，就是那边那个笑起来很欠扁的小子，你们给我往死里揍他。”
十二岁的顾盼还不知道什么叫死。
也不知道街上的混混是看价钱决定下多狠的狠手。
而她拿出来的小金库，足以买下魏涑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