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你的字呢?”
周怀晏一出声,原本十分吵闹的问贤堂便安静了下来。
众人皆转头看向顾盼,顾盼不慌不忙从地上捡起一块残墨,在周怀晏的黄花梨木书案上轻轻巧巧地写了一个字,便吹了吹干,上前交给周怀晏。
众女低头一看,顾盼写的字乃是:
賊。
众女一窒,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顾盼!实在是胆大包天!
竟敢!
竟敢辱骂世子!
京城谁人不知,怀晏世子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
“淮盐”案两淮十八府涉案三十六名官员现下正等着秋后问斩呢!
这顾盼写个“贼”字交上来,虽说不是直接骂,但也算是意有所指。
众女不禁去看周怀晏的表情。
只周怀晏毕竟是周怀晏,他的神色毫无波动,甚至公事公办地点评起这个字:“‘贼’字难写,且易失风骨。”
说着,周怀晏拿出他的朱砂笔,将顾盼的字不尽如人意之处一一勾画出来。
横不成峰,侧不成岭。
不稍片刻,顾盼所写的“賊”字上便布满朱红色的圈。
像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
周怀晏勾画完才仿佛不经意地问:“本世子上次给你的字帖,可有好好练习??”
此言一出,顾盼还好,其余众女纷纷看向泰安公主,那些眼神就像是明晃晃地在质问:
你不是说那字帖是世子给你的吗?
顾盼闻言,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原来是想借她之名,澄清之前和泰安公主之间的传闻。
这周怀晏,还真是霸道。
用新的流言盖住了不算,还要当着众人的面将之前的传言也推翻。
但顾盼知道,她必须陪周怀晏演下去,这是他现下作为她的……主子,交给她的任务。
顾便也随着众人的眼睛一起去看泰安公主。
泰安现下有一种在阳光下暴晒的感觉,尤其是在看到周怀晏轻轻一撇,她却能感觉到背后的虚汗又一茬一茬地冒出来。
泰安死死咬着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只能盯着顾盼,脸上尽是恳求之色。
只要顾盼说这本字帖是她送给她的就好了,如此,便皆大欢喜。
顾盼仔仔细细地看着泰安公主脸上仓皇的神情,脑中不由浮现出那天在金明池上她要置她于死地样子。
风水轮流转。
顾盼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快意,可不知怎么的,她只觉得悲哀。
但这份悲哀却也不值得她为泰安公主解围。
顾盼在泰安惊慌的眼神中,慢慢垂眸。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周怀晏玩味地看着这一幕,朱砂笔悬在半空中,像是在等对一个人的审判。
“原来是有人‘非要’抢人家的字帖啊~”
非要二字咬得很重,只差没有贴着泰安说了。
顾盼看了一眼,这位学女平常似乎与周濛交好。
有了带头人,后面的声音便像潮水一样向泰安公主袭来。
其实她是公主,便是抢了一个商户女的东西,又怎样?
可谁叫她抢的是周怀晏的东西。
他的东西,他要给谁,便给谁。
给了,旁人也不能抢、不能说。
泰安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都去看周怀晏,谁知他连眼神都没有施舍一个,只是朝旁边的嬷嬷道:“公主晕倒了,还不送去御医处?”
嬷嬷忙上前,将泰安公主扶了下去。
而问贤馆中的人,又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欢笑晏晏。
顾盼觉得冷,这种冷,一直延续到她坐上马车和周怀晏一起去京华楼。
**
马车上,周怀晏和顾盼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顾盼可以隐隐闻到他身上沉香的味道。
这让顾盼很不舒服。
“顾姑娘,似乎不太高兴?”周怀晏饶有兴致地看着顾盼。
顾盼回过神来,看着周怀晏,突然很想知道他的心情,便问:“世子很高兴吗?”
周怀晏挑了挑眉,语气笃定:“你在怪我。”
顾盼感觉到一股无声的威严在她身边释放,但她却依然坚持、高傲地看着周怀晏。
不愿退让。
周怀晏脸色愈发沉静,可真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越是面无表情,越是可怕。
周怀晏不明白,他只是对泰安略施小戒,顾盼有什么不满意的?
两人正僵持间,马车停了下来,观微的声音在外间响起:“世子,京华楼到了。”
顾盼待周怀晏下车,便也紧随其后。
银袖正欲上前将顾盼扶下来,观微却悄无声息地将她挡住。
银袖不明观微是个什么意思,后者给她使了个眼神,她朝马车那边看过去,她家姑娘的面前竟是那怀晏世子伸出的手。
此时周怀晏便站在马车下,织金云缎下骨节修长的手就这样摆在顾盼面前,顾盼有些吃惊,抬头去看,周怀晏的眼睛好像海水一样深不可测。
顾盼本能地想要逃离,却生生被自己给拉了回来,将手轻轻搭在了周怀晏的手上。
她现在还不能恼了她。
触手,周怀晏的手微凉,掌中略有薄茧,摸起来硬硬的。
很快顾盼便松开了。
周怀晏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抬脚进了京华楼。
京华楼的老板名叫袁武,他早在门口候着了,只是看自家世子特别有兴致,他不敢上前打扰。
如今世子忙完了,他连忙上前赔笑道:“世子,您来了!”
忙将周怀晏引入内室。
周怀晏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老五在外面久了,倒是真像个商人了,脸上都快笑出褶子了。”
顾盼心中一动,看来这老板并不是真正的商人,而是周怀晏的手下。
袁武脸上的笑一下子便消失了,他立刻跪地,表情顿时变得十分严肃,又看了一眼顾盼,“世子,袁武知罪。”
看来顾盼在,袁武心中仍然不敢放下警惕。
周怀晏却道:“无妨,以后她便来主管京城暗网之事。”
袁武原本跪在地上,目光落在地面上,闻言猛地抬起头,精明的目光射向顾盼,像猛兽一般。
他原本以为,似顾盼这般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定会害怕得退缩,却没想到她淡然地承接了他的眼神,并不以为意。
就像上位者对下位者那般。
袁武心中一凛,不敢大意,又去仔仔细细地观察顾盼。
袁武今年三十又五,见过的人没有万数,也有八千,仍由他怎么看,眼前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都不像是能接管京城暗网的人。
恐怕是世子有意于人家,便将这暗网当做好玩的物什想要博美人一笑罢。
袁武撇了撇嘴,周幽王与褒姒的故事真是哪哪儿都有呢,只是千万别来祸害他老袁的这一亩三分地!
想通这点,袁武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事物的本质。
他继续摆上八面玲珑的笑容,对周怀晏道:“世子,如今京华楼每日约接待二百三十人左右,其中平民约一百人、官员约一百二十人、皇亲贵胄约十人。共整理各类消息千余件。”
周怀晏不置可否,转头看向顾盼,顾盼知道,这就相当于掌柜的面试伙计,得要看看伙计的真本领。
顾盼便开口问道:“袁掌柜,你这人数是如何确定的?”
袁武道:“是按照世子的吩咐计算的。”
又问:“千余件消息中,如何分门别类?”
袁武道:“按照世子的吩咐,依照京师与地方的消息分类后,再呈给世子。”
周怀晏饶有兴致地看着。
顾盼又问:“京华楼的账簿可否一观?”
袁武小心地觑了一眼周怀晏的脸色,后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虽只一眼,袁武的后背却莫名紧了一下,他收起那些小心思,道:“自然是可以的,请姑娘稍候。”
“明知世子今日要来,袁掌柜却连账本也没准备好吗?这岂不是对世子的大不敬?!”顾盼厉声道。
原本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突然出招,还扯出了周怀晏这面虎旗,打了袁武一个猝不及防。
本想拖一拖,杀一杀顾盼锐气的袁武一愣,额头上的汗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周怀晏可还就坐在上面呢!
他只好回道:“顾姑娘说笑了,自然是准备好了的。”
说罢,便叫伙计将账本呈上。
顾盼自小要说看得最多的,便是账本,她几乎是闲庭信步般地走向账本,随意地拿起一本翻阅起来,速度之快,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能从中读出什么来。
袁武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却看周怀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顾盼看,那眼神像是在发光。
顾盼此时已将手中的账本合上,她闭上眼睛,似乎正在回忆,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在周怀晏的心里扇起一阵风。
他喜欢她这样聪慧灵敏的模样。
这个念头在周怀晏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自幼年起,自己何曾喜欢过什么东西如此?
这种感觉,令周怀晏感到危险又着迷。
他不由眯了眯眼,想要往前将顾盼看得更仔细些,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而此时顾盼已经开口:“袁掌柜将京华楼经营得很是不错,一月的流水乃是两千八百四十六两三钱,除去每日菜品的采买、伙计、厨师的工钱等,净利润应是有一千四百三十七两六钱。倒是很可观。”
说到这里,袁武德腰杆不由得挺得直直的。
想他老袁一介武夫,本是在世子手下管着消息网的,能将这酒楼管理好,还有这么多盈利,他一向是颇为自豪的。
“可是……”顾盼似乎有点为难地道。
周怀晏绕有兴致,“愉周,但说无妨。”
顾盼此时满脑子都是账本上的数字,完全没有注意到:
周怀晏叫她,愉周。
于是从这一刻起,便再也分不清,是她进了他的网,还是他上了她的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