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笑怔了怔,不知道如何作答。游衍之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提示道,“石剑没有剑刃。”
顾笑心想,这是什么废话。只见游衍之眼睛微眯,冲她轻轻摇晃装着美酒的酒杯,又指了指酒坛。
酒坛上的切口应当平整,看上去却像带着微小的锯齿——那是周遭的空气在微微波动。因为附着在石剑上的内力——游衍之的内力。
内力可以久久不散。顾笑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游衍之。
顾成岭曾对游衍之说过,一招一式固然重要,可是最终无论什么招式,最终的境界都是无形。
顾笑那时候就在一旁,左思右想,还以为是顾成岭在提点她,游衍之那样的花哨的剑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形的内力。
她原本就是内向的性子。那次和姨娘出门看互市遇上北蛮兵的后,便也再也不愿意去北边。
她也去不了中原。因为彼时朝廷和辽城,为了辽城和北蛮擅开互市一事,关系吃紧,几近剑拔弩张。
当今圣上极其厌恶外族。
因为他的归来,是史官都要被迫噤声,日后必定不能宣之于天下的密史。
新朝和旧朝为一家之姓,当今圣上齐殷成与旧朝最后的皇帝齐召旻是同母的亲兄弟,也是旧朝上一任帝王。朝中文官勾结钦天监,花言巧语说天象启示御驾亲征必将旗开得胜,齐殷成带兵三万大军出征,深入西金时遇上风暴,为西金所俘虏。
所幸,西金并未动杀人之心,他忍辱负重十五年才终得返。
齐殷成被俘的第二年,以太后为首,称天下不可一日无帝,齐召旻登基。从此朝中有了新皇,齐殷成成了一位废帝。
没人知道为什么西金的蛮族会留着这位废帝的性命。有人说,是因为他摇尾乞怜,靠谄媚苟活;也有人说,他靠卖国求荣,向蛮子供出了中原地图和北境边防;也有人说,他以色侍人,骗得蛮族的长老之女愿意嫁他,才终于得以回归故国。
最后一种说法流传甚广,因为新帝刚刚登基,还真的迎娶了一位女子为后。身份神秘的女子为后。
这位女子身份神秘,且各类仪式从简,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容颜。她成为皇后之后,在后宫深居简出,不到一年光景,便因病甍逝。
若这位皇后真如坊间传言,是外族的女人,那当今圣上这一出,可见对西金是真的已经恨之入骨。
纵他有雷霆手段,对着一堆百废待兴的烂摊子和虎视眈眈的西金,也没有精力再把手伸向逃到北境去的这些流民和江湖人士。
况且,虽然辽城和北蛮的关系有些复杂,辽城在这里一夫当关,还防止了北蛮进犯,于是朝廷一边对互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边防贼一样派了驻军守在路上,不让从辽城来的人需得出示通关文牒,才可通过。这个文牒,朝廷并没有给辽城发那么多份。
辽城卡在了新朝和北蛮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辽城的人也再也不能自由出入。
顾笑在拜游衍之为师之前,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是每日闷在辽城里,在七杰时不时跳脱的指导里面学来的。
至于她的内力,是有一天路过白下堂,看到了顾成岭刻在院里那块石碑上的”镇鬼神”十六字心法后开始学的。
“动静合,冰火聚,刚柔济,盈虚汇。”
顾笑一开始觉得莫名奇妙,直到看到后面跟着一句好似画蛇添足的“鬼神泣”——这居然是鬼哭刀的心法。
白下堂是辽城公开议事之地,谁都可以进出。
谁知道顾成岭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把名镇江湖的鬼哭刀心法刻在了一块普通的石头上,供众人观摩。
阮宁和曾经表示过担忧。
顾成岭却道:“世间的武功秘笈,譬如刀剑,讲究的是一个‘形’。‘形’一旦错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武功秘籍往往详尽;可内功心法不同,内力的修炼在‘心’,心随际遇而改,心境不同,每个人悟出来的修炼方法亦不同。什么内功心法,都不过是抛砖引玉,让人开悟的引子罢了。”
正因如此,整个江湖武林的风气都是重武功,轻心法。若这块石头上刻的是鬼哭刀的刀法,怕不是每天都被围观到滴水不通,甚至肯定会有人会拓了去,挂在房中日日观摩。
可这是心法。除去最开始那些最后那句”泣鬼神”所吸引的人,偶尔会看上一眼的七杰,大多数时候,顾笑都是一个蹲在这块石头前,看着顾成岭用遒劲的力道刻下的那些字。
她无意伤人见血,因此对于剑招刀法奇门暗器一概没有兴趣,所以一直没有拜师。
直到有一天,她与往日不同,傍晚时间去了白下堂,看见了石碑前蹲着一个身着深红长袍的人。
顾笑见那人占了自己的位置,也没有气恼,只是默默走到了旁边,蹲了下来继续看她的碑。
两个人对着一块石头,默默钻研到了夕阳西下后。
第二日在白下堂,顾笑完成了拜师之式,成为了游衍之的首徒。
游衍之的大嗓子打断了顾笑的回忆。
“......北蛮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他们的兵在外面候着。昨夜议事堂中决定要加固辽城城防,恰好需要大量的石料。” 游衍之说。
”今日所有人都要去采石矶,日落前,每人采五百斤土石!”游衍之把最后一把石剑入鞘,浑厚的内力带着他的声音传遍整个校场,他瞥向顾笑一行人,“黑缨牌的不用这么麻烦。你们每两人一组,做一把石剑就行。”
游衍之还算厚道,他没有说一人一把,而是说两人一把。于是李卯就自然而然地往顾笑身边挪了一步。
“唉?这种的,要抽签……” 刘殖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彭子明的脸有些黑。
“唉,师兄,那小子一定是个累赘。我们一组吧” 刘殖摸了摸鼻子,乖巧地改口道。
“不就是心疼被我弄坏的石剑吗?”顾笑几不可闻地嘀咕道,”我这就去采石,做一把赔你,不就完了?”
游衍之应该听见了,却笑而不语,只是指了指西边——那是采石矶的方向。
顾笑放了狠话,可等一行人到了采石矶,她才发现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她听说普通弟子们也要采五百斤,还以为采石矶是一个地下堆着现成石料的采石场,直到她看到了彭子明有些愁苦的脸色。
“怎么这么陡。”她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石头峭壁,心想。
此地名虽然采石矶,可是放眼望去却只是一座普通的山。这座山也有些怪异,因为它的山顶之上,还有一块光滑陡峭的石壁,直插天际。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采石矶?顾笑心底暗暗惊叹。难怪游衍之只要他们两人做出一把剑,不过现在看来,连做一把剑的石料都很难弄到。
如果要在石壁上采石,那要怎么上去呢?轻功?可是这片石壁近乎垂直,且十分干净,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刘天渝真正的“雁过留痕”也许可以,可是彭子明和她自己......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彭子明,发现他也盯着那片万仞石壁出神,似乎在思考同样的事情。
难道游衍之是想让他们想办法把这座山拔了,把石壁推倒?
顾笑疑惑间,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只见后面的几个拿着普通木牌的工匠模样的弟子开始有些兴奋地开始交头接耳,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
”有铲子,找到了。”
片刻后,他们商量的事情已经结束,那些工匠模样的弟子已经熟练地拿起了堆在地上的铲子,开始铲山上的泥土。
“他们在干什么?” 顾笑看了一会儿,问道。
”这座山虽然表面为泥土覆盖,应该是一座石山。须将覆盖着对泥土挖去,才可以看到山中的石头。” 她身后传来李卯的声音。
“山上的泥土中也有些石块,而且,泥土本身可以用于加固城墙。” 彭子明淡淡地补充道。
顾笑看着那些在挖土的弟子们,突然明白了游衍之这么安排的道理。
对于什么也不会的弟子,他们可以挖五百斤泥土交差。略有些本事的那些,可以在泥土被挖走后,去取泥土之下的山石。
顾笑脚尖轻轻一点,跃起约莫两丈高,稳稳地站在了山脚下一棵大树的枝干上。她看见山的一侧,那些泥土已经被挖开了,露出了内里的山石。有几个带着红缨牌的弟子,已经走上前去,带着斧头开始劈开那已经露出的山石。
顾笑看了一眼那被埋在土里的山石。
顾笑从那根树枝上一跃而下,几乎无声息地站在了仰头盯着同一个方向的李卯身后。
“哎呀,吓死我了。” 李卯冷不丁发现自己背后站了个人,顿时汗毛倒立,待看清了是脸色不太好的顾笑,又往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彭子明不在附近,才偷偷问到:“看到能做石剑的石料了吗?”
“不能用。” 顾笑看着山上那些挖着泥土的弟子们,“那些山石,即便整块取下,也不够石剑的长度,况且,我看这里的山石极脆,纹理也不对,怕是还没做成石剑,就已经断成了几块。”
她抬眼看了一下那高耸入云的石峰——那石头倒是光滑,纹理平整。若有什么办法可以削下一片。
“师……师姐” 她忽然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头一看,有个弟子在叫自己。
顾笑自己不过十五六岁,不知道是被这一声“师姐”叫的还是怎样,居然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稳重感来。
“怎么了?”她听到自己用从来没有过的低沉声音问道。
对方吓了一跳,倒是退了几步,低垂下了眼睛,顾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上有几条灰色,看上去是用手擦汗的时候沾上了石灰。
此人有些眼熟——是刚刚那个在门口手潮丢了三次都没拿稳木牌的人。
“别怕,有话就说。”顾笑尽力让语气变得柔和些,一点没有察觉是自己拿着把砍刀面无表情的样子十分吓人,”还有,我不是师姐。”
他身影因为弯着而显得佝偻,但看面相看是个二十来多岁青年人。
彭子明有点看不下去了,从一旁的石头后面走出来,后面跟着想拉他袖子,结果没拉住,又没站稳只得跌跌撞撞地跟出来的刘殖。
“这里的石头……都是小石头,如果要找大块的石头......我知道,在、在后山那边有。”那人认识好像彭子明,兴许是知道他稳重的性格,他一边比划着,一边甚至挤出了一点点笑容。
“后山……”彭子明皱起了眉头,看到顾笑若有所思地看着后山的方向就要过去,连忙叫住她,”顾笑,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