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晚晚清醒地知道,她又梦到了前世。
院中朱红与金刹明黄石墙年久而斑驳的……这里还是悬园寺。
落下的素色帷幔伸出一条手臂,白瓷般的肌肤匀着薄汗,微微透出淡粉,无力垂下的手指几乎痉挛一般蜷缩。
她的视线好似能够穿过这帷幔,看到床榻上的人。
她看到自己难耐地将脸颊向后高仰,下颌和脖颈绷出惊人的美妙线条。
梦境里的她仿佛被抛到了云端,云浪如一重重滔天迅猛的涌潮。
她几乎喘不过气,哑着嗓音:“我不懂审时度势,才被人挟持着威胁你。日后应该怎么做……陛下教教我。”
梦里的容厌拨开她湿透的额发,清隽冷然的眉眼因欲色而显得昳丽,他疏懒应了一声。
她眉眼盈上欣喜,“阿厌……”
下一刻,她嗓音失态到猛地变调,容厌抬手捂住她的声音。
月光被狂风摇乱,玉咽断断续续,直到云收雨歇。
……
一觉睡到午后,叶晚晚长发未挽,只用一根发带将长发束在身后,她手指拂过净明准备好的金针,白皙细长的手指挑起几根金针,夹在左手指缝间,右手快速进针。
金针没入的深度不一,桌面上点燃的檀香香息如线幽幽上浮。
净明额头渐渐出了些汗,浸透了身上禅衣。
叶晚晚施完针,面色沉冷,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外面色如翡翠般的树木。
前世的此时,她也被挟持,最后却是在床榻上了事。
……她居然决了心要学他的阴谋算计,主动要进权势的漩涡。
于是叶晚晚从一开始的好奇,到最后冷眼看着梦境越来越淡,直到清醒过来。
身后净明叹息一声:“娘娘医术着实高超,净明如约而来,您想知道什么,贫僧言无不尽。”
叶晚晚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看向净明,却笑了下。
她想害人,真的太容易了。
“你自己说。”
净明微怔,看着她,越发生出些许不确定来。想了想,还是道:“那贫僧便讲一些陛下在悬园寺中的过往。裴夫人当年怀着身子,隐居悬园寺,陛下出生后,裴夫人不曾教导他世家权势,也不曾让人教他治国之策与帝王心术,只想平安在寺中平淡度日……直到后来楚太后得到消息,赐名“厌”字,而后要将陛下强行带入宫,裴夫人不肯,被赐凌迟。”
“先帝无权,裴夫人无依,便于暗室行刑,陛下观刑。”
容厌小名琉璃儿,本是极美的名字,却让五岁稚子,得了一个皇室玉碟上满是羞辱的名,再亲眼看着娘亲被凌迟,悬园寺当时受人之托,却也没能阻拦,这是悬园寺欠下的。
叶晚晚面无表情。
与她无关。
净明忽然不知道,他将这些事告知云妃,究竟是福是祸。
“陛下于暗室之中亲手弑母,半个时辰后,先帝才得以调兵救人,为时已晚。”
“后来陛下宫变夺权,私下滥杀暴虐,直到这两年才对杀戮失去兴致。贫僧问起当初,陛下却只答……是先帝无能,裴夫人弱小。”
净明叹息道:“陛下生性偏执,却不是偏执在人情冷暖,而是权欲。”
如今大权在握,至高无上,他无聊得很,所以想亲自养出一个威胁吗?
这就是他前世的做法?
叶晚晚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了一声谢,想到前世的没出息,没了继续往下问的念头,香已燃尽,她拔针道:“两个月后,还需施针。”
净明叹一口气,临走前,他忽然问了句,“贫僧听闻,陛下今日在娘娘这儿受伤不轻?”
她回想起晨间她丝毫没有收力的那一口。
她一点也不后悔。
叶晚晚道:“我只有一条命,死了便是死了。他说不会失手,可一旦有差错,是我的必死之局。”
让人为她陪葬,就算杀光荣王的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送走净明,回宫的车辇停在院前。
叶晚晚上车前,回眸看了一眼远处连绵的群山,她如今还是走不了。
可这次回宫之后,借助蔺青岚,她早晚能接触到尚药司。
-
池中,荣王已无用处,被锁在刑架上,全身上下几乎被削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副内脏外淌的骨架。刑架前摆放了一口鼎,鼎中红白交织,片状白肉上还带着血液。
传闻里倒台后便疯掉的楚太后今日也在。
她呆坐在荣王身前不远处,明显是清醒着,眼中满是悲恸和阴毒的怨恨。
容厌坐在酒池旁,殿中安静无声。
楚太后看着地上几乎能流到她脚下的鲜血,想起荣王方才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厉声怨恨道:“裴露凝和容澄怎么会生出来你这样一个孽障!你如今掌权,杀了哀家便是,你、你怎么能……”
容厌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一般,撇了眼荣王尸体还在往下淌的脏器,愉悦地笑:“怎么,那两个无能又愚善的人,就该再生出一个无能又天真的废物吗?”
楚太后气急攻心,嘴角咳出血来。
他看了一眼,轻飘飘道:“你可别死得太早。孤如今那么无聊,你死了,楚家余孽可就活不长了。”
楚太后悲泣一声。
裴露凝那样懦弱仁善的猎户女,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邪魔?
若是早知这小畜生私底下不老实,她哪能给他机会让他活到第二天?
到如今求死也不能……楚太后涕泪纵横,怨毒道,“你下场不会比哀家好过,你一定会下地狱!”
容厌笑出了声。
“孤等着。”
楚太后气极昏厥过去。
容厌听多了她被气晕的诅咒。
楚后做阶下囚做久了,整个人也哀丧起来,如今她的怒与恨也无力地让他觉得没意思。
饶温将楚太后,连同那句白骨与盛满片片白肉的鼎器一同送回,酒池中又重归于寂静。
容厌侧头去看身边的酒池,池底沉着几枚黑玉牌,兴致寥寥。
整个大邺,权柄能收拢的都已经收拢,他只能阴沉又冷静地一个个想着还能弄死的人。
如今真是越来越无趣。
此时再看,过去那些趾高气扬的东西,怎么都是些丑陋的废物。
容厌看着酒池,眼眸一动不动。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直到眼睛微微干涩,他闭了一下眼睛,流露出几不可见的自我厌弃与烦躁。
回过神,此时才察觉,手臂仍然一阵阵刺痛。
——白日叶晚晚咬上去的。
容厌转而盯着自己的手臂,良久,面无表情起身,“饶温,去关雎宫。”
走到一半,觉出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他又折往宸极殿。
-
关雎宫。
叶晚晚正要睡下,听到容厌过来的消息,深吸一口气,慢吞吞从床上坐起身,长发不着一物地倾泻而下。
从悬园寺回来之后,她在宫中有了几分薄面。
于是便也知道,容厌今日去了酒池,现在来了她这里。
叶晚晚努力调整神情。
她还没接触到尚药司,还要再忍忍,再想到她狠狠咬的那一口。
后来情绪冷静下来,回忆她那一口,容厌流了那么多血。
单论伤情,这一次容厌受的伤,比她两辈子加上还要重。
叶晚晚总算舒展了眉目。
等到容厌进来,叶晚晚还在床头坐着没动,颈上缠着几道雪白细布。
看到容厌已经走到面前,她也不行礼,抬起头,已经让自己从这几日的戾气中柔软下来,眼中映出宫室中华美的灯火,灿灿如星芒闪烁。
他神情很淡。
她认真看了看,看不出情绪。
叶晚晚直接归于他情绪不高、心情不好,也没见他心情好过。
容厌此时身上穿着的不是禅衣,只是寻常一件常服,气息微微湿润,应是沐浴后过来,周身只有清淡的香气。
她视线扫过他手腕,左手手背有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忽然勒了一下留下的痕迹。
想到让他受的伤,她心情真情实感地更好了些。
叶晚晚靠近,试探地撩起他袖口看了看,换了几次药,包扎的细布上,至今还能看到微微透出血色。
容厌道:“你想怎么死?下口的时候,就不担心孤会恼羞成怒?”
叶晚晚摸了摸颈上已经长起来的痂,这回没有再在他掌心写字,启唇认认真真反驳道:“晚晚不想死。”
她又看了看他,好心情道:“陛下美如冠玉,不适合恼羞成怒。”
“……”
容厌面上显出几分一言难尽之色。
叶晚晚笑了出来,扑到他身前,搂住他脖颈,“这次勉强扯平好不好?”
容厌扯了扯唇角:“扯平?”
伤了帝王是大罪,叶晚晚仰头讨好地亲了一下他唇角。
一阵风吹来,将原本匆匆搭上的床帏吹落,遮住了床榻,忽然之间围出一片封闭的小空间。
容厌低眸看她。
外面是浓浓夜色,叶晚晚看着他的眼睛,视线往下滑落,停在他因为大量失血,此时过于苍白的唇上。
她愣了愣。
等她回过神,已经不知道看他的唇看了多久,抬眸对上他将要生疑的眼睛,叶晚晚抛下心中所有思量,心一横,打乱他的思绪,直接亲吻过去。
不同于往常仅止于唇瓣厮磨,这次,湿漉的气息覆上,要钻进他唇间。
这样近的距离,容厌睁着眼睛,她甚至能从他琉璃珠一样的眼睛里看到她的面容。
叶晚晚不适地停顿了下,忽然拉着他滚在榻上,翻身趴在他身前。
她抬手遮住他的眼睛。
叶晚晚亲吻上去,柔软的唇瓣落上。
她掌心之下,传来睫毛划过的微微酥痒,他闭上了眼睛。
她分开他唇瓣,几乎不用她刻意回忆,避火图和那些梦境便挤入此刻的意识当中。
她很聪明,生涩而大胆地按照这些记忆而动。
气息交融。
她尝出他是微微苦涩的药味。
他平日也服药?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下,容厌终于不是一动不动任她如何挑动勾缠,他主动按住她脑后。
殿内放置了许多冰鉴,即便是夏夜,殿中也凉爽,此刻的帐中,却渐渐灼热起来,冰鉴融化的湿润水汽,似乎都跑进了床帏。
墙角水漏声滴答,榻上另一种湿润纠缠的水声。
唇舌有些发麻,遮挡在他眼上的手也发酸。
叶晚晚按着他胸膛,唇瓣微微分开了些,她垂着眼眸,湿热的呼吸微重,落在对方唇上,烫如烈火。
她挪动了下手掌,想要换一只手,在她将手移开后,容厌慢慢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他眼睛被捂得微红,不清不楚的光线之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气息仿佛挤占了每一寸空间。
她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没有平日那般沉郁,平日里,眼神那股带有压迫的攻击性,此刻仿佛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欲色,这般情态之下,他容色稍软一些,矜贵的俊美竟转为另一个极端的靡靡艳色。
她微微低头,伏在他身上,额头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