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过于多。

他们前脚走出藏书阁，雨点后脚就砸了下来，飒飒落到晚上都不曾消停片刻。

白知秋恹恹地，一钻回房间就大半天不见人。

到了傍晚，他终于肯出来了，支着下巴，手下压着一只阵盘，没精打采地坐在案边对门外发呆。

后来，可能一个姿势坐久了不舒服，白知秋站起身，松松散散伸个懒腰。然后从书架上摸下几张宣纸，研了墨写写画画。画了一会，继续发呆。

谢无尘同李墨文松月住在一起时，每天都会被喊去肴错天。谢无尘在喊与不喊之间犹豫片刻，正要开口，白知秋却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理所当然道：“你还有灵玉么？”

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得不给谢无尘否认的机会。

毕竟他自己批的灵玉，他自己清楚。

“有，”谢无尘一停，点头，“白师兄要多少？”

“嗯……五十吧。”

谢无尘点了数量，递过去，又问道：“白师兄去肴错天么？”

意料外的，白知秋没否决。只是走到万象天后，白知秋扭头扔下他，跑去了千象院。

行吧。

谢无尘想。

余寅把他丢给了白知秋，但白知秋显然是个独来独往的主，没将他直接丢出去，已经算大发善心了。

陪他浪费时间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

结果谢无尘一回院，便见白知秋蹲在廊下。散开的袍摆被溅起的雨滴打湿了角，沾上几点尘泥。几乎一人高的铜镜立在一边，照出他低头摆弄阵盘的身影。

等谢无尘煮好了药，他依然蹲在地上折腾阵盘，不同的是身边多了颗夜明珠。

谢无尘坐在廊下，边吹药边借着视线余光去瞧白知秋的侧脸。他参照面前放着的宣纸，将灵玉一颗颗按进阵盘。但有时连着按了几颗，他又将灵玉取下，对着宣纸研磨或是抬起头移动镜子边框上镶嵌的灵玉。

随着灵玉落定的越来越多，一种微妙的波动以阵盘为中心，缓然向四周扩散开。

谢无尘窥视片刻，光明正大地侧身去看阵局。

这种感触是谢无尘没接触过的——在驿站时，他能通过影子微妙的变化察觉到阵法的存在，却发现不了它的痕迹。现在，他明确观察着与白知秋所布的阵局的同时，也感知到了灵力的流动。

波动如有实质，一部分与铜镜相连，一部分停滞于白知秋附近，最后一部分，联结于白知秋宽大的长袖中。

白知秋冲他抬起眼，转手一勾。

这是让人过去的意思。

谢无尘放下药碗，在白知秋面前蹲下身，接过对方递来的灵玉。

“你来落。”白知秋道。

数十颗温润的白玉石在一块六寸见方的石盘上以一种极不规律的组合排列，玄奥且晦涩。谢无尘拈住灵玉，在脑海中将感知到的一切重新分条析理。

白知秋则伸出手，扣住他的腕，带着手指于虚空中描摹过灵力的脉络。

脑海中的脉络就在白知秋的引领下重新拆解构建，编织成更加温和而易于接受的规律。

谢无尘最终起身，将手中灵玉按在了铜镜右侧边缘三寸处。

灵玉落定，灵力波动乍然长鲸吸水般褪去，归于灵力落点。

“这是？”

“阵眼，阵眼落定，代表阵法完成。若是攻击类的阵法，落阵眼也代表封阵。”白知秋点点那枚灵玉，解释，“阵眼破，则阵破，所以绝大部分阵法的阵眼都落得极为隐蔽。”

白知秋的笑意里有些调侃的意味：“太明显了，师弟。”

谢无尘却硬生生从里面抓出了夸奖的部分，垂下眸子，乖顺道：“要谢白师兄肯教我阵法。”

“不教。”白知秋收起阵盘，上前便要搬镜子，“自己学。”

铜镜重得很，谢无尘忙上前搭手，帮着移到客厅门前。

也不知是怎么从千象院搬回来的。

或许是他不理解的表情太明显，白知秋在摆弄的过程中别过脸来，道：“袖里乾坤。”

谢无尘：“……”

他没有。

白知秋端详了摆好的镜子片刻，然后伸手，将阵盘摁在镜面上。

阵盘缓缓没入镜面，荡出一丝涟漪，消失无踪。

白知秋抬步走向镜子。

李墨曾经说，白知秋的阵法符咒极其惊艳，唯独运不了灵，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今日看来却不然。

不过白知秋给他的离火阵也不需要动用灵力。

他跟在白知秋身后步入镜面，白知秋在他进镜时回头看了眼，继续自顾自向前走去。

不过七八步，初入镜中的朦胧感已经散去，正对他们的，是一道与客厅正门一般的门扇。

目之所及，只有这扇门与旁侧的墙壁是清晰的。再往两侧，就只能看见与初入时一般的朦胧白雾了。

白知秋自袖中摸出第二只阵盘，摁在门上，理了理袖口。

“卜卦中有一招，叫镜花水月，代表万物虚相。”白知秋抬手指向他们来时的虚空和瞧不清的远处，声音温温淡淡，“但将镜花水月与空间阵法结合，便能够开辟出一片空间，通常不算大。”

他回身，微微偏头瞧着面前的门扇：“不过够用了。”

谢无尘想起自己感受到的波动最终联结处。而方才，白知秋将它按在了镜中门上。

“这个阵盘是？”

“昨日自你的耳房门上取下的，”说着，白知秋将门扇推开一条缝，回首问道：“你还要跟进来？”

谢无尘向白知秋作揖告退。

或许是因阵法启用，谢无尘走出镜面后，身后涟漪一荡，整个阵法连带着铜镜一起消失了。

而在他将手向前伸去时，又有涟漪荡开。

他收回了自己的好奇。

谢无尘收拾掉自己留在廊下的碗，又收好白知秋遗落在门口的宣纸，草草扫过几眼，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不懂阵法，但就他感受到的波动而言，三座阵法之间各有联结。加之第二个阵盘落在镜中门扇上，那十有八九代表，这还是一个复杂无比的阵中阵。

谢无尘不知道那间耳房中到底有什么，能够让白知秋念念不忘地，花费一下午专程造成这座阵。

但看白知秋又能把阵眼给他按，指出他的错处后也没有改动的想法，这样看来，似乎又不是特别重要。

没几个人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心地交给他人，哪怕是片刻。

自己莫不是占了什么重要地方？

或许可以去藏书阁借基本阵阁的基础书，谢无尘想。

但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见到回来后的白知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白知秋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一条雪白的浴巾，看也没看谢无尘放回到桌案上的宣纸一眼，只与他打个招呼，便回屋歇息去了。

谢无尘与从半阖的门中溜进来的风面面相觑。

所以，白知秋，折腾一整个下午，只是为了搞出一个浴堂。

他觉得自己对于白知秋的认知，好像出现了错误。